阮夜明留在门口的守卫静默地向他们行礼,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在苏青的搀扶下慢慢地在地宫内走着,一来尽快恢复正常行动,二来熟悉环境。
这里地形复杂,道路幽深曲折,宫室众多。由于深埋地下,不见天光,照明多用夜明珠和火把。只是到底不是日光,沐浴其中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来自地底的阴冷如跗骨之疽,缠绕不去。空气沉闷滞涩,一丝风也无。
昏暗的连廊中,一对对火把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据阮夜明所说,他魔族身份已经暴露。现在正魔对立,再加上如今修为尽失,留在魔域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更何况,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穿过界墙。
千机门中出现的那个魔族,是来自魔域吗?阮夜明知情吗?血兰又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外界情况如何?
沈灵渊心念纷杂。
晚饭的时候,阮夜明并没有出现。
晚和饭,这两个词在魔族心中都很陌生。魔域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环境极为恶劣。大部分的魔族无法在地面生活,只能住在阴暗幽冷的地底。与天光隔绝的他们,没有早晚的概念。所谓的白天和夜晚,不过是这座地宫里规定作息的时间。
高等的魔族无需进食,低等的魔族靠腐肉为生,也不讲求味道和口感。于是人间寻常的一些饭菜吃食,在魔域竟比珍珠宝物更为难得。
沈灵渊看着眼前精致的饭菜,心道:倒是难为他准备这些东西了。
夜里的时候,沈灵渊睡得并不安稳。
也许是之前昏睡的时间太长,他横竖睡不着。魔域没有灵气,他连简单的吐纳调息都做不到,索性站起来走走。
门口依然有侍卫尽职尽责地守着,见他推开门,有人上前问有何吩咐,沈灵渊摆摆手,没有让人跟着。
白天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整座地宫安静得可怕,到了晚上更是寂静得仿若坟墓,连脚步声都吞没了。时有巡逻的守卫两两经过,看到沈灵渊也都是低头行礼,等他走过了才继续向前。
沈灵渊信步而行,兜兜转转,连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哪里。
忽然,他脚步顿住了。
隐隐约约有什么细碎的声音传来。
眼前的石室大门紧闭,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沈灵渊驻足片刻,决定不予理会。
正要转身离去,耳朵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求救。
救我。
这两个字戳刺着沈灵渊的神经。他试探性地伸手推门,发现门没锁,轻而易举被推开了。
门后是一条甬道,没有火把,看上去漆黑一团。
沈灵渊迈入黑暗中。
那声音时断时续,渐渐能听出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时而咒骂,时而在呜咽着求饶。也不知摸索着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甬道的尽头是个大铁笼子,里边有个被粗大的锁链锁住的人,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
那人四肢委顿在地,躲在笼子一角苟延残喘。此时听到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挪到沈灵渊面前,隔着笼子嘶哑地呼喊: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灯光下露出一张疤痕纵横交错、十分狰狞的脸。
沈灵渊猝不及防,被吓得倒退了两步。
那人离得近了,沈灵渊才注意到他手腕脚腕处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显见是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布满了其他伤痕。这些伤痕深浅不一,有新有旧。旧的已经结疤,新的还在流血,伤口上浮着一层黑色的魔气。
细细数来,能看到的就有几十上百道。
沈灵渊心下骇然。
那人见沈灵渊不说话,蓦然变了脸,歪着头抽搐了两下,骂道:怎么了?动手啊!不是要每天在我身上划上一刀吗?我还以为你今天忘了!老子可等着呢!你这个杂种,肮脏的
叫骂戛然而止,像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
沈灵渊身后的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哥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背后陡然蹿起一阵凉意。
第39章夺舍
阮夜明上前一步走出黑暗,显露出一张和沈灵渊一模一样的脸来。
你你们被锁的那人惊骇得话都说不完整。
阮夜明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对沈灵渊低声道:我们走吧,好不好?
语气带了点不安和央求的意味。
沈灵渊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阮夜明一扬手,四周火把齐齐点燃,为沈灵渊照亮了脚下的路,同时自己也跟了上去。
待得即将走出石室时,隐于黑暗中的阮夜明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动,笼中人口中便鲜血喷涌而出。他张了张嘴,啪嗒一声,掉出一截鲜红的舌头。
与此同时,石室大门合拢,隔绝了即将飘散出来的血腥味。
送沈灵渊回到房间,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沈灵渊在桌旁坐下,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又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哥哥阮夜明眼睫微垂,眼眶微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怯地开口,那个人是魔族的叛徒,当年就是他勾结外人攻打魔域,也是他打开了地宫禁制导致母亲惨死,我是为了报仇
沈灵渊盯着桌面上的茶杯出神,没有看他。
阮夜明越发不安。
他在石室大门上设了禁制,只有天魔血脉可以打开。谁知道哥哥正好碰到那间石室,而他今天偏偏事务繁忙,忽略了里边关押的叛徒高欢。
看来废了他修为、挑断手筋脚筋还不够,就应该早拔了他的舌头,大卸八块,剁碎了喂狗。
他脑子里转着血腥恶毒的念头,面上却是不显,仍是一副委屈和不安的样子。
倒像是他被欺负了一样。
沈灵渊会因此厌恶他吗?
沈灵渊一开始确实是愤怒和失望的。他震惊于阮夜明天真表象下的残忍,想说你已经拿下他了,要报仇杀了他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这些话呢?
在阮夜明带着仇恨四处逃亡、每日被恐惧和痛苦所支配的时候,他正在师门的庇佑中安稳地长大。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阮夜明的残忍呢?
对不起,沈灵渊抬眸凝视着阮夜明的眼睛,真诚说道,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痛苦和仇恨。
阮夜明一下子怔住了。
他太了解沈灵渊了,知道他是怎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知道他看不得自己的这种手段。阮夜明做好了被他厌恶、斥责的准备,但沈灵渊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痛苦和仇恨。
一瞬间,好像之前的那些无处诉说的创伤、苦痛、愤懑,都被这句话抚平了。
他咬着牙独自走过了很长一段路,却轻易地被一句话打败。
阮夜明眼眶又红了。
沈灵渊看他顶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样泫然欲泣,心里又好笑又好气,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斟酌着开口:那个人
高欢。阮夜明道。
高欢。你他迟疑了片刻,最终道:罢了,随你吧。
然后就借口累了,打发阮夜明回去了。
阮夜明退出沈灵渊的房间,轻轻阖上门,脸上的温柔笑意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