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比丘尼并非常人,她没有将之忽略过去。她极敏锐地抓住了这一闪而过的灵机。然后,她就察觉到了这辆牛车的本质,是来源于阴阳道术的造就,还有那位车夫,这样毫无异常,类于血肉真躯的造诣,她存于世间漫漫时光中,从未见过这等没有瑕疵的作品,几乎与真人无异!
这不是人间可以有的水准!
她又瞥了眼加州清光,对方付丧神的身份也没有隐瞒过去,如此神性的利器,由不得白比丘尼如此郑重对待,她之前的所问,是一种做足了姿态的试探,面对摸不清的高位存在,多礼是一种非常好的应对。
这一点,或许计秋看出来了,或许他也没有看出。但既然没有恼怒的样子,也就说明自己没有冒犯到他,白比丘尼默默想到。时间让这位过去懵懂的渔村的少女成长了太多,成为了一种迥异于她从前的存在。
我此之来,是想要向这位大人您寻找方法,白比丘尼也不隐瞒,坦然向计秋问策起来:在下的占卜技能虽并非次次灵验,但也总是会在几次中有所收获。卜卦告诉我,我所受到的诅咒,会在几十年后,得到某位命定之人的拔除,但是今日
她抬起头来,黑色的坚毅的瞳仁里闪过莹绿色的光,像是郁积了不知道多久,显得既沉郁又奇诡,她语句极为清晰道:我的卜象中,不论是您,还是这位付丧神的存在,都是一片空白的存在。超脱了命运的摆布,也当有超凡脱俗的手段。一想到这里,其实在下就已经心情激动到想要颤抖,如此迫不及待地喊住了您,也是在这种心情驱使下的冒昧之举,永生的诅咒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沉淀得太久了,已经成了一种无论如何也不想与之共生的毒,不知大人您可有救我?
计秋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身边的加州清光有些惊奇地听着这一切,像是没有办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将长生称之为毒,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毫无预兆地想起了自己过去模糊的记忆,那充斥着离别与悲伤的过往,于是,在那一瞬间,他像是明白了白比丘尼的平静面容下的疲惫。
这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烦恼。狐之助在计秋怀里默默不出声。你看看天上地下的鬼与神,又有哪一个,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想要结束自己亘古的生命?哀婉人间凄苦,悲春伤秋,神不是没有这样的感情,但祂们得情而忘情,就像是风吹拂过岩石,海涤荡过沙滩,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使之深刻入骨的,只有人类。
也只有人类。
计秋没有去询问白比丘尼,是否知晓,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类贪生畏死,为了长久的生命,愿意放弃许许多多的东西,愿意伤害以往珍之重之的亲朋。他当然知道,已经看遍了这世界几百年,白比丘尼早已比起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通透,追寻死亡久久不可得的她到了现在也仍然没有疯狂,她也要比世间绝大多数人要来得坚强。
他也没有劝慰白比丘尼继续安然地生活下去,他从前的世界有一个教派有一句鼓励生活的教义,叫做仙道贵生,讲的是对道的尊重,也是对于生命的尊重。但是计秋不一样,他更加尊重生命自身内心深处的真实意愿既然白比丘尼追求死亡,那他就赐予对方死亡。
你的夙愿,我将会为你达成。计秋抬起白比丘尼的下颌,笑容中泛出冰冷的意味。
如果他是神,也当是位冷酷可怕的邪神。
白比丘尼却热泪盈眶,她从座位上走下,五体投地,僧衣拂过车壁,深深拜伏下去。
感谢您的慈悲。这位女子泣音道。
她于岁月之中走走停停了不知道多久,得以在今时今日得到这样的承诺,发自内心的,她由衷生出了不尽的感激。
第58章
二人的前行中多上了一位美貌的比丘尼,这似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改变。牛车行进的速度一如既往的缓慢,就好像是这道式神的主人,他的心思与想法,好似细雨朦胧,瞧不见他的归处。
只有加州清光,与审神者相处之间又加上了一位陌生的女尼,这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不是方才的激动忐忑,是一种有了生人的不适。
牛车向着城池的方向前进。在平安京外,东北的方向是是一座很有历史的寺院,嵯峨天皇时,曾赐名此寺为延历,也可作比睿寺,寺下的山峰,也即号作比睿山,在未来的岁月中,寺中也会诞生出多位的高僧大德。计秋没有进去这间大寺,他站立在山脚的下方,遥望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从这个方向看去,见到的是京都城的一方,他知道,这边方位以内,就是那座府邸。
是他作为晴明之时生活了漫长时光的屋宅。
白比丘尼从他的身后走了过来,她面带微笑,自从解开了心头纠缠了她几百年的夙愿之后,她的身体也好似在这世间轻松了几许,她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风像调皮的孩子,撩起了二人的衣角,云朵也终于向太阳屈服,在空中消散了许多,她微微启唇,声如玉磬:大人缘何在此观望,可是有何心结未解?在下虽本领有限,但也知恩情需报,绵薄之力,愿为大人投入。
白比丘尼,计秋唤她的名字,比丘尼应了一声,计秋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但很有一种沉稳的力度,计秋淡淡道:你很敏锐,察言观色的能力也非常出色。
白比丘尼面上闲适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她有所预感,对方接下来的话,恐怕并非夸赞。
但,计秋若有所思道:总有些人的心事其实并不希望为别人所知,我知道你想开解我的心是好的,凡事因人而异,就像是你追寻的是死亡而非新生一样,我并不需要其他人的理解。
白比丘尼怔了怔,她沉默了刹那,终是行了一礼后,退了下去。
红霞渐染天际,挣脱了阴云的太阳也开始滑向了遥远的天海。计秋没有入城,他心知,入城并非必要,他在之前停靠在这座寺院的山脚下并非无因,收回了牛车的术式,计秋率先转身去往了山上的庙宇,加州清光急急跟了上去,白比丘尼最后看了一眼平安京的方向,神情中若有所思。
袅袅的檀香的香味笼罩住入寺的一行来人。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合十了双掌的圆溜溜脑袋的小和尚,在听见众人要求借宿的申请后,瞧了一眼一行人,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白比丘尼莞尔一笑,拉住他说了些话,令得后者面有惊色,急匆匆地往后奔去,想要得到长者们的吩咐。
这寺院中人有忧色,像是遇见了什么困难,见到加州清光有些好奇,白比丘尼解释道:我在占卜一道上,也算是略有薄名,或许可以帮得上什么忙。
她又微微看了一眼计秋。白比丘尼并不认为,这位忽然在这座寺院中停下脚步,会是毫无缘由的随意的选择平安京就在咫尺的地方,但就像是这位大人方才所言,有些事,她也不必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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