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这样落到面前,尘不到总会在说完行踪后问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门?
但这次尘不到却换了话。他依然是笑着,像一句随口的逗弄,说: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
闻时本来没打算跟下山,但听到这句话,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着尘不到,尘不到也在避着他。
有点说不上来的、极轻微的失落,像针脚细细密密地爬过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那些轻微的情绪有没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记得自己听到那话怔了一瞬,然后敛眸点了点头。
对方一走数月,等到回来,离他们下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往后松云山就会变成世间某个落脚地,不知多久才会再来一趟
刚好,可以了断那些妄念。
闻时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听见尘不到下了几步石阶又忽然停住。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指上的傀线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不松不紧地扣住了尘不到的手腕。
像一种无意识的挽留。
尘不到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线,表情里讶异不多,只是静默了片刻。
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件小事。
闻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又难堪。
他脸上没有显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线,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没走两步,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线扯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着绷直的傀线转过身。就见尘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线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头说:跟我下山。
他们那次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叫柳庄。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来户,依山傍水,原本是个极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顺人意,一场连天大雨冲垮了半边山。
山塌的时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体拍进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闻时跟尘不到赶过去,一踏进村庄边缘就直接入了笼。
十九岁的闻时已经入过很多笼了,见识颇多。
柳庄的那个绝对不是最可怕,却是最累的。
因为笼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样,背着最简单的竹篓,日复一日地搬着堆积的泥石。那竹篓底下豁着一个大洞,即便装满了泥石,也是一边走一边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笼主是个女人,很年轻。
同许多笼主一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时候温婉悲悯、抬眸又会多几分英气。
只可惜,笼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该有的灵动,显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闻时。
那时候她正跪在竹篓边,捧着漏下来的泥石重新往篓子里装,固执的、又是无措的。
她轻柔又认真地告诉闻时,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梦给她说: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压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啊那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
那时候尘不到刚解决完最后一波麻烦,垂了袖摆大步走过来。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这样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太多,此后依然该如何便如何,还是那样稳如磐石、不染尘埃。
只是在闻时问他的时候,他答了一句:无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的意义太过宽泛,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代表着不同的亲疏远近。
那是闻时第一次从尘不到口中听到故人这个词,总觉得跟其他人的意义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话以及那个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终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尘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时的家人,是他的母亲。
第84章谢问
尘不到年少失恃,柳庄那位笼主是他生母的转世。
所以
张婉也是?闻时怔怔地捏着布条。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透着几分飒爽秀丽,于他而言依然很陌生,却又因为一些牵连,变得特别起来。
也是什么?卜宁听得没头没尾,疑惑地问了一句。
夏樵和张家姐弟也同样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边,等着下文。
闻时看着他们茫然的模样,猝然意识到其实尘不到告诉过他很多东西,比他以为的还要多。那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晓、连传闻都从未提及过的前尘往事
只是他后来都忘了而已。
没什么。闻时对卜宁说,这些事只有谢问能决定提与不提,他不能越俎代庖。
噢。卜宁极有分寸,再加上有张家俩外人在场,当即揣了袖子敛眸不问了。
只是说起柳庄
当初师父带下山的只有闻时。
他之所以记得这处地方,是因为闻时回来后直奔山坳的冥思洞里找他,细细询问了六日后有大灾究竟是怎么个灾法,因为之前他说得太过笼统。
他当时觉得纳闷,便问: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闻时就把柳庄的情形告诉了他。
同样是山体塌了,村子遭殃。跟我们在山上布的阵有关么?闻时问。
不会,咱们弄的那些就好比天要下雨,随身捎把纸伞,不至于逆天改命。我有分寸
他嘴上说着我有分寸,但心里毕竟不能踏实,所以当场又排了几卦。
不论怎么算,柳庄的灾祸都跟他们几个在松云山做的事没有关联。
他还发现,柳庄那块地方,山野走势及村落分布同松云山一带十分相像,在卦里常会混淆,几次排卦都有张冠李戴的情形。
由此看来,不是他们布的阵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最初预见的地方错了。
六日后有大灾的并非松云山,而是柳庄。
这事归根结底是个谬误,却不能算虚惊,毕竟在世间另一处,确确实实有百来户人殁在了一场天灾里。
自那之后,卜宁心里的顾忌更多了几分。即便预见了一些事,也不再轻易拉上其他人,大多是自己悄悄做些防范或是留点后路。
毕竟他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有谬误,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一不小心就逾限了。乱改天时是大忌中的大忌,后果不堪设想。报应在自己身上也就罢了,若是牵连无辜,那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后来他及冠下山,游历四野。有一年某地,想起闻时提过的柳庄在那附近,便循着山林走势找过去了。
那时候柳庄已是草木丛生,荒坟满地。因为受过天灾,当地的人都觉得那处地方太过凶煞,不吉利,生人房宅统统挪远了,只留下半边山壁和数亩坟堆。
没人再管那里叫柳庄,提起来都说是鬼庄子,后来为了避讳,改成了桂庄子。
再后来,就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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