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张碧灵的信里说,张婉到了天津的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到对方成年,她不慎撞进一座笼的死地,从此再没出来。
但她却对谢问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就好像她其实清楚地知道,她养了18年的人其实是一具流连于世的躯壳。
黑雾缠绕四周,像一层虚妄的阻隔。仿佛除了谢问以及站在谢问身边的闻时,无人能穿过浓雾看到她。
谢问静了很久,说:你记得我?
他没有用认识,而是用记得。
张婉笑了起来,本来不该记得的,后来因为一些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机缘巧合,想起来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钱塘有个姓谢的人家,朱门大户、几代官宦。
屋前是曲水明堂,后面是深宅大院,院里有湖塘锦鲤、佳木良草,红木回廊绕着假山寿石,兴盛雅致。
想起谢家的小公子芝兰玉树,磊落通透,谁见了都移不开眼,开口便是一顿盛赞,说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少时便卓尔不群,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光耀门楣,一生顺遂。
那个小公子,是她儿子。
从父姓谢,单名一个问字。
问,遗也。上天之馈赠。
她以为这份馈赠能伴数十年,到她老了,到她故去。
谁想,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说,小公子处处都好,就是命不好。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瞎子说这话的时候毫不避讳,就当着小公子的面。
对方毫不在意,一笑置之,客客气气地给了瞎子一点银钱。
瞎子后来再无踪迹,谢家却真的开始江河日下。
她是第一个走的。
病入膏肓、沉疴难医,走的那年,谢问尚在年少。
好在身边有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能照顾几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恋恋不舍。那段时间她总徘徊于谢家里外,日子久了,居然慢慢忘了自己已经不在了,仿佛日子一切如旧,只是家里人不太搭理她而已。
她眼睁睁看着谢家一日比一日败落,最终一纸状令,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皆被诛尽。偏偏谢问阴差阳错,死里逃生。还真应了那句天煞孤星、亲缘绝断。
那个曾经芝兰玉树的公子后来病了一大场,囚困与生死之间,久久不醒。
某一日,她徘徊于病榻边时,不小心被拉入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谢家依然是朱门大户,人丁兴旺。池子里游鱼戏水,庭院边雨打枇杷。她看见久卧病榻的谢问披着罩衣,倚坐在回廊上,笑着跟身边的老仆说话,手指捻了鱼食,抛洒入湖。
那时候她不明白。
要是现在,她一看就能知道。
那是一个笼。
笼主叫谢问。
后世无人知晓,判官祖师爷解的第一个笼,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大病大灾也有笼。
第85章送行
都说凡人突逢大病大灾或死亡,灵相不稳、忧思过重,那些骤然袭来的悲痛混杂着万般执念,会让人画地为牢自缚其中,这就是笼。
都说笼里的人在做一场他们心里放不开的梦,把人生生从梦里叫醒有时难如登天、痛不堪言,所以这是个苦差。
都说笼主顿悟的瞬间,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如此种种,落在书册上不过寥寥数行,占不了几页,像是最简单的道理,后世判官每一个人都能倒背如流。
学的人觉得道理天生如此,理所当然。却从没想过,在最初,这是由人一字一句写下的。
那一世,张婉眼睁睁看着她家那位矜贵风雅又意气风发的公子成了笼,日日站在谢府的喧闹之中,看着府里人来人往,耽于一场冗长的美梦。
再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把自己叫醒,亲手把那场梦拆得支离破碎。
笼被解开的那个刹那
所有繁华的、兴盛的都像潮水一般从谢问身边褪去。
朱漆回廊从鲜艳到灰暗、再到斑驳不清,最后吱呀响了几声,断木滚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烟尘。
那些往来的人影笑着就远了,如烟如雾,在风里散开,又归于沉寂。
谢问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静静地扫视一圈
从此孑然一身。
那场景实在叫人难过,张婉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记得。可事实上,解笼的瞬间,她便跟着笑语人声一起散在风里,好好上路了。
等她轮回里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转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尘往事谁都不会记得。
她有过很多场人生,有时好、有时坏。有时喜乐平安、富足长寿。有时一世寡欢,尝尽了苦头,
她也见过数不清的人,有些话不投机、有些一见如故。她不知其中渊源,像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把这统统归结为缘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时候的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徘徊许久,注视过一个叫做谢问的人。
她更不会知道,那个人亲手送别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条路。从此世间再没有谢问,只有尘不到。
等她想起这一切,寒暑已经走了一千多年。
张婉看了谢问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给你留信的,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他们曾经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没有真正见过面的陌生人。
以至于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问见她红着眼,良久道: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温和地起了一个话头,张婉说:顺着一些痕迹特地找来的。
谢问:找这里做什么?
张婉叹了口气说:来还个心愿。
谁的心愿?
我。张婉看向谢问,有一世我生在了一个山野小村里,村子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庄。后来一场天灾,村子靠着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来户人。我也在里面,还成了一个笼
她的目光又投向闻时,冲他也点头笑了一下:是你们入笼,帮我解的。
闻时怔了一下,也冲她点了一下头。
我记得,送我走的时候,你还问过我几句话。张婉对闻时说。
具体的内容,闻时已经记不大清了。印象里,似乎是问了几句天灾来临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没有征兆或者蹊跷。
我怕那个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闻时顿了一下,像十九岁那年对着尘不到一样,坦直地说:在那之前我们也算到了一场天灾,卦象显示在松云山,所以我们给山体布了阵做了点加固
怪不得张婉说:怪不得会问我那些话,是怕柳庄的天灾是由你们导致的对么?
闻时嗯了一声。
你还真是不知道躲。张婉摇了摇头说,别人要是有这样的顾虑,可能问都不会问那些话,那不是给自己揽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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