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一直半垂着眼眉,这时候终于抬起来,那是一张十分漂亮的脸,眉眼精致,唇红齿白,却覆盖了半面诡异花纹,以至于那种漂亮,都显得妖异起来。
不仅如此,他脸上的花纹还在流动,泛出光彩,像是一种红色的烟气,缭绕在他的眉间。
若是让凌危云看到,只怕会忍不住发出惊呼。
比起十年前,他脸上的花纹似乎蔓延得更开了。
缇晔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手中仍握着那卷画轴,刚刚那种慵懒的神色从他脸上褪下去,一下显得有几分阴沉,眉眼间也缠上了几分戾气,然而这却使他脸上的花纹所流动的光彩,更加地明亮了。
缇晔起身,将画轴放进了身后一个暗格,动作很轻,几乎有种小心翼翼了。
将画轴藏好之后,缇晔又叫人进来,问:各个州郡的主君,都到齐了吗?
底下的人小心地答:今日长公主的公子也已抵达京都,算上这位,就都齐了。
缇晔顿了顿:长公主?
是,正是凤阳公主之子,林匀。
缇晔听到那个名字,微微地眯了眯眼,似乎是在回想这个人是谁。
半晌,缇晔突然莫名地笑了下,道:原来是我的那位表兄啊。
这像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过后,却又没有下文了,缇晔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他道:既然都到齐了,找个日子,便宣他们进殿吧。
是。
然而事情回完之后,这人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缇晔看向他,微微地挑眉:怎么,还不想走?
对方脊背弯得更深了,显然是恐惧到十分的样子,但还是强撑着道:陛下,太后娘娘,请陛下过去一趟。
缇晔闻言,眉间那股戾气稍稍消散一些,只是显露出一些不耐,道:行了,我知道了。
第72章这个道一宗,一夕之间被灭了门。
虽然不耐烦,缇晔还是去了太后所居的拱宸宫一趟。
太后章锦仪,出身将门之府,自小习得一身刚烈脾气,被誉为有乃父之风,只可惜身为女儿之身,不可上阵杀敌。后来章锦仪初初长成,便被遴选入宫,成为先帝之后,生下缇晔,只是突遭变故,先帝久居卧榻不起,章锦仪由此代先帝而执政,做了史官口中的牝帝,至今十年有余。
只是谁料得到,章后把权,正是鼎盛之时,她竟又把手中权柄,亲手交还于新帝,尔后深居宫中,闭门不出。
缇晔到了拱宸宫,出来迎接的是章锦仪身边的女官,道:陛下,娘娘在小佛堂里候着陛下。
缇晔闻言,一副意料之中,毫不意外的神情。
章太后退居深宫之后,便在拱宸宫中造了一间小佛堂,整日除了一日三餐,还有就寝,其余时间,几乎都呆在佛堂之中。
佛堂就在主殿旁边,由一间暖阁改造而成,与主殿打通了,两者相连,缇晔跟在女官身后,先进主殿,却没有进佛堂里面。
缇晔不喜欢里面的香火气味,从来也不进去。
等候不久,章太后便从内走了出来。
虽说是贵为太后,但其实章锦仪如今不过才三十多岁,还未满四十,但却像是活得很长了一样,周身透出一种日暮沉沉的气息。她本来生就了一张艳丽得近乎锋利的脸,然而此时脂粉未施,乌黑长发也用一顶僧尼帽给全部裹了进去,她身着简素,手上挽着一串念珠,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她昔日的灼灼光彩。
缇晔见了她,倒还算老实,从椅上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母后。
章锦仪手中一刻不停地捻着珠子,行动说话却如常,丝毫不受影响,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斜了缇晔一眼,道:我还以为请不动你了呢。
只有说话的时候,仍然不免带出了一点身为女帝,以及一位母亲的气势。
缇晔在外多么阴枭难测,到了这位跟前的时候,都会收敛许多,他有些卖乖地,道:母亲叫儿子,儿子怎敢不来。
章锦仪没理他,自顾走到一张椅子里坐下,闭上眼睛,手中快速地捻着珠子,没有说话。
缇晔等了等,忍不住问道:母亲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章锦仪想是没有听到他的话,闭着眼睛,嘴唇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地默念完了一整卷经,才张开眼,一瞬间眼里像是掠过一种针一样的锋芒,直刺向缇晔,道:你将各州郡的主君,都召到京都来干什么?
缇晔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闻言,神色都没怎么变,只是撇了撇嘴,道:母亲,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可以亲政了吗,怎么还要过问这些事情。
还带着些撒娇的口吻。
章锦仪没吃他那套,方才还肃静的脸上,又显出了几分凌厉,他对缇晔道:我让你亲政,可不是让你乱来。
缇晔看起来不大服气:这怎么是乱来?母亲执政这些年里,这些主君们在自己的封地上逍遥自在,一次也没入朝朝见过,这才是真的说不过去。
章锦仪冷哼一声,道:让他们来干什么,来篡你的位吗?
缇晔却不以为然,道:母亲,您这十年来改革吏治,整顿朝纲,早将满朝上下整治得好似个铁桶一般,谁能轻易篡你儿子的位,而且,
缇晔说着,突然顿了顿,那股戾气又在他眉间聚拢起来,脸上的花纹流动起来似的,泛出光彩,他一掀嘴唇,却是笑了起来:我既然是传闻中的妖魔转世,这些不过肉体凡胎,又岂能与我相抗?
听他这么说,章锦仪捻珠的动作蓦然一滞,而后又更快速地捻动起来,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厉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说你是妖魔,谁敢这么说?!
方才还端庄肃穆,冷静自持的妇人,只因听得妖魔二字,几乎立刻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缇晔却不回避,看着眼前的妇人,沉默了会儿,突然出声,道:如果我不是妖魔,母亲你又为什么这么怒不可遏?
章锦仪的表情滞了滞,然后她嘴唇一动,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被缇晔抢先了:如果我不是,我的父皇,又怎么会在十年前的那个夜里,突染暴病,以至于神志不清,在最后的几年,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章锦仪手指蓦地收紧,紧紧攥住了自己手中的念珠,她飞快地捻动着珠子,嘴唇里一直无声默念着经文,像是要将缇晔的声音隔绝在外。
但是对方的声音却无孔不入,又插了进来:母后你又为什么,成日蜗居在这小小佛堂,整日诵佛念经?
章锦仪捻珠的动作停止了,仿佛一尊石像,一动不动了。
缇晔看着眼前素颜寡淡的妇人,眼中近乎显出一种不忍心了,他道:您是对谁充满愧疚,日夜不得安宁,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以求超渡对方,解脱自己?
章锦仪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