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按理说,他应该是没有任何遗憾的。
他走后,世界依然会运转。
帝国强盛不衰,家族蒸蒸日上,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美好前景指日可待。
但他还是放不下,放不下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倔强而执拗的少年,乌黑清澈的双眸,紧抿的唇角与微蹙的眉心,都是铭刻于他灵魂中的最爱。
本以为只要携手走过一生就能够满足。
但为何还是如此不甘?
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说再见,舍不得这个有他存在的世界。
故作大方地说出了遇到一个好人,你就改嫁吧,随即就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想把那个所谓好人揪出来暴打一顿。
宁宁,他的宁宁,怎么可以去爱别人?
不行,他不能死!
慕中校倏地睁开眼,一道柔和的白光自眼前闪过。
滴病人恢复意识,增加给药速率,药物剂量浓度即将达到饱和。
柔和的、没有任何起伏的机械音传入脑海,视线随即再次模糊。
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修复舱中,那么刚才那段一闪而过的完美人生是梦境吗?
慕戎真正醒来是在回到无畏号五个小时之后。
病床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罗伦,是年轻版本的罗伦,不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慕中校揉揉眼,彻底从那黄粱一梦中清醒了过来。
少爷。罗伦起身凑近,您醒了?
醒了。慕戎说:现在是哪一天?具体什么时间?
啊?罗伦大惊失色,少爷,您该不会是又撞到头了吧?
不怪罗伦会联想,一模一样的场景曾经上演过,隔了差不多正好一年。
我好着呢。慕少爷表示不满,我就是想问问这次我昏迷了多久。
罗伦看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联络器,您睡了五个小时,现在是帝国历2694年10月15日上午九点十五。
慕戎:宁宁呢?
罗伦:您脱离危险之后,廖少爷就去休息了。这位近身随侍挠了挠头,少爷,您这回没忘记自己是被谁救回来的吧?
当然记得,我说了这次我没有撞到头。慕戎懊恼地瞪着天花板,又被宁宁救了一次,他肯定会觉得我特别没用。
罗伦愕然:不是战机故障吗?又不是少爷的错。
听了罗伦的安慰,慕少爷并没有感觉好受一点,可我在宁宁面前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啊,让他看到了那么狼狈和无能的样子,会被嫌弃的。
不认为自家少爷在廖宇宁面前还维持着什么完美形象的罗伦:您忘了上次近身格斗被打得吐血的事情吗?您在人家廖宇宁面前本来就没什么形象啦。
从病床上坐起,慕戎扯了扯自己穿的白色病号服,罗伦,你快帮我找身衣服来。
少爷,您右腿的骨折虽然已经修复,但医生建议还应该再修养一段时间。罗伦劝阻道:如果您想见廖少爷,我可以叫他过来。
慕戎不同意:还是我自己去比较好,你去了,我怕他不肯来。
罗伦:为什么?
慕戎:宁宁已经知道我上次说做普通朋友是在撒谎了。立了好久的普通朋友人设在一支镇痛剂的作用下完全崩塌,虽然后半截不太记得清,但他知道自己绝对已经严重越界。
这还用得着说吗?
罗伦不以为然,廖宇宁又不是笨蛋,他怎么可能会把您那些普通朋友的保证当真,明摆着你们两个所谓的只是普通朋友也就哄哄那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罢了。
不行,我要去见他!
少爷,您冷静一点!
一个要走,一个要拦,主仆二人僵持当中,有人进入了病房。
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日常作训服,在病房柔和的灯光下,廖宇宁肤色胜雪、眉目乌黑,神情看起来有些凝肃。
宁宁慕中校颤声叫了一句。
罗伦也发现了廖宇宁的到来,他反应热情,哎呀,宇宁来了啊,正好正好,我有事要走开一会儿,你们聊吧。
极有眼色的罗伦借故离开,同时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站在房门口的廖宇宁便踱步走到了慕戎的病床边。
站着的时候,慕戎比廖宇宁还要高小半个头,现在一坐一站,慕戎的头顶只到廖宇宁的下巴。
学长身体恢复了吗?廖宇宁先开口,淡漠的语气加上居高临下的视角,使得整个室温都跟着降了一度。
慕中校瞬间化身小绵羊,乖乖点头,好了。
那就好。廖宇宁双手插着作训服裤兜,原地转了半个圈,然后才抬眸正视对方,有件事情想和学长说清楚。
什么?慕戎脸色一白,立马换上一副其实我还很虚弱求你不要打击我好不好我很可能承受不来的小可怜样。
但廖宇宁还是该说就说。
想跟学长以普通朋友的关系相处下去,果然还是我太奢望了吗?年轻人的嘴角有抹自嘲的浅笑。
慕戎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每次这种对话都不亚于往他心口捅刀子,但因为刀柄握在心爱的人手上,那份疼痛中却又夹杂着几分刻骨的甜蜜。
你捅吧,我不反抗。
当我爱上你的时候,我的心就不仅仅属于我了,它有一半被你掌控,廖宇宁,你可以轻易地捏碎它。慕戎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无尽的忐忑和哀伤蔓延开来,使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扎,爱一个人的心是没有那么容易控制的,但是只要你想,我会努力去做到,你想要我成为你的普通朋友,我就会是
话没有说完,慕戎顿住了,因为廖宇宁在他的床沿坐了下来,带着探究的神情向他靠近。
从未有过的亲昵坐姿,两个人的脸庞相距不到三十厘米。
这距离,近得每一根汗毛历历可数,连呼吸都能吹拂到彼此的脸上。
对方应该刚刚沐浴过,带着洗浴香波味儿的体温,清新又美好。
所以学长会一直爱着我吗?年轻人单手撑着床垫,身体微倾,干净清越的嗓音中,似乎带了些隐秘的煽惑。
密长的墨色羽睫,白皙无暇的面颊,颜色浅淡的唇瓣,只要看一眼就能够感觉到心尖里的甜。
头脑一波接一波的晕眩,慕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当、当然,宁宁,我说过的,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好爱好爱你
两人的距离更近了,视线开始涣散,眼前出现了模糊的重影。
恍惚间,时间凝滞了,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却,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圆。
自欺欺人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学长无法控制这份爱,我也无法禁止这份爱,那么这种普通朋友的关系也没必要继续维持下去了所以,以后随便你吧。
廖宇宁的话说完了,那些句子通过耳道进入慕戎的脑子,反反复复播放了好几遍,但他却依然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敢理解。
随便我?
什么叫随便我?
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大气都不敢喘,好害怕会把这美梦喘醒。
但是廖宇宁眉目微垂: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学长。
没关系。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慕戎哑声道,没关系的,宁宁,我也说过,你不需要有压力。
因为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