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没有回应,梁锦僵在那里,有些难看,不过他亦是长进了,学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院子里的小厨房要知道你的口味,他们好准备吃食。像是被自己说服了,挺起腰杆。可小厨房是有定下菜单的,每月轮着做那些菜色,除非主子特意吩咐,否则都按着菜单子上的来。
原来,在江宁我最喜欢如意回卤干。何须问握着书,想起娘亲。
他年幼的时候,跟娘亲一起住在明月满花楼,明月满花楼是江宁秦淮河边最繁华的一家青楼,秦淮河又称销金窟,一条河两岸,全是勾栏瓦舍,河里也是各家花船画舫。一到夜幕,灯火通明,许多男儿在这里一夜挥霍的钱财,可当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
他娘是明月花满楼的魁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多客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即便她生了个儿子老鸨也不好亏待了摇钱树,特意把楼里后面的一个小院落给了他们住。
那时候伺候他娘的有两个小矜,时常去买一些果子吃食给他,他不爱吃肉,最爱吃的就是那道如意回卤干。
我知道这个,在本游记上看过,原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梁锦戏谑,又担心他以为是看不起他,赶紧凑上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把做法抄录下来交给小厨房,让他们做给你吃!
何须问仍旧淡淡的:很久没吃,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喜欢了。
梁锦打蛇随棍上:说起来你们一家都是江宁人,怎么府上不做这个吃吃呢?
为什么不做呢?还是因为许氏。打上京来后,她就添了毛病,说起官话来,也不许做江宁那些小里小气的吃食,每顿饭必定是些大京时兴的菜品,生怕别人另眼瞧她是地方上来的,因此,何须问也跟着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你带过来一颗树苗?何须问看他,他理直气壮的解释:我可没有翻你的嫁妆,那颗树苗摆在里头,我就看见了。
他现在提起嫁这个字,已经不觉得有之前娶了个男妻的那种难堪了,仿佛尘埃落定,
眼下他更在意的是何须问会不会疑心他是故意去翻看他的东西:要不?把院子里那棵海棠挖了,种这棵松吧?。
这已经算是讨好了,何须问惊讶过后,又婉拒了:好好的海棠在那里,就要开花了,挖他做什么呢?梁锦偷偷瞄他,心里不安定,他这么说,是承情还是不承情呢?
那棵海棠树终究是保下命来,满枝头的花苞摇曳在院子里,无所事在屋外边儿的小院里挖了坑种下松柏。
何须问搬来的这间屋子,只是梁锦院儿后边的一个小进院儿,敞敞亮亮的屋子。东西厢几间屋都还空着,比何府里他住的那个小院儿大得多。
种松柏那天,梁锦也跟着何须问在院里看。看这树苗独一根杆,可怜兮兮的挂着几片叶,能活么?培上厚厚的土、浇了水,大概就能活了吧,在这暖洋洋的春天里,还能活不了么?
午饭时候,梁锦叫人去把梁慕白一起叫过来用饭,说是有新菜式,让她也来尝尝。梁慕白穿一件藕粉色的褙子,白色的裙子盖着脚尖,挽着髻,娇俏动人。
梁锦让她坐下,何须问递给她一个东西,手掌摊开一看,是一支钗。孔雀蓝的小小一只蝴蝶立在上头,十分好看:谢谢你先前送我的礼物,这个赠予你。
呀!我不敢收,嫂君留着罢!梁慕白推辞着:那几张帕子不费什么的,嫂君不用这样客气。
梁锦正好奇呢,他怎么有个女人的物件?就听何须问说:这是我娘的东西,我是个男儿,留着也没用,你拿去戴罢。
梁慕白看看梁锦,见他默许,便收下,心里很欢喜,当即让丫鬟给她插在发上。
丫鬟们来来往往的上了六七道菜,又放了一个小炉在桌上,端来一口小砂锅放上去。揭开盖,里面还咕嘟着黄豆芽和豆腐果正是如意回卤干,何须问扭头看看梁锦,他撇开脸有些不自在的躲避他的目光。
自打前几日听他说了这个如意回卤干之后,梁锦便在房里翻了好久的书,却死活记不起在哪本游记上见过。华浓让人把放他旧物的箱子抬出来,翻了好几箱才翻到。
上头是写了这菜的做法。梁锦忙赶着抄录了,叫人拿到小厨房去,谁曾想小厨房没人识字。他只好屈尊降贵的亲自跑一趟,念给那厨子听,这才做出了这道菜。
梁慕白尝了:味道是真不错,大哥,你真是有心了!
梁锦不自在:这值什么?我就是听听须问说起来,也想尝尝!
这是他第一次念何须问的名字,平日里都是你来你去的。此时把这名字念出口来,像这些天的踌蹴和忐忑都找到了出口一样轻松,又似祭礼祝词一般郑重,他在心里为了叫这个名字拂了尘土,正了衣襟。
何须问却不知道,真当他是自己馋了,并不追究。
梁慕白了然的笑,也不多问。梁锦却急着岔开话题:我前日见你拿着什么,见了我直往后躲,是什么东西?连哥哥也不给看?问的是梁慕白,端着架子摆出兄长的样子,眼睛却往何须问这边偷偷的瞟。
是是一支桃花,粘着土弄脏了衣裳,怕大哥说我就,藏起来了。
梁锦只是找几句话掩饰自己,并不是真的要问,所以也没有细想,府里没有桃树,哪来的桃花?
哪来的桃花?梁慕白怕被深问,忐忑不安的想着应对的借口,心里却像抹了蜜,咂摸出一点甜来。这支桃花是林鸿托她的贴身丫鬟传给她的。拿到手里的时候,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颤颤巍巍的抖落在风里。
她心里隐秘的欢喜,又有些惭愧,愧自己身为梁府里的宦官千金,深门大院的小姐,却私自传递东西。
前几日,梁慕白让丫鬟跑到外院角门上去找林鸿,跟他说:小姐说寒香寺的桃花应该都开了,想折一支来插瓶,林鸿,你跟套车牵马的小厮熟,你能不能帮我去托他们折一支回来?
林鸿沉默了一会儿,丫鬟以为他要推拒,结果他说:姐姐明日来取吧。
丫鬟高高兴兴的回去复命,梁慕白听了也高兴,丫鬟以为她是为了桃花,可转眼她又有些失落,这下子丫鬟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她是为了个不知道而失落,不知道他只是为了听命于主,还是为了这个丫鬟的请求才答应。丫鬟和小厮,来来往往的,最终主家会将他们一对对的配在一起。
或许有可能他也记得这个主子大小姐?不单是这府里的千金小姐,还是几年前血淋淋的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林鸿当然记得,那时他十五岁,刚被人牙子卖到梁府。
梁府负责采买的小主事去买的林鸿。一大堆脏兮兮的小孩堆里,挑中了他,他年纪偏大,却机灵。小主事让他跟着其他小厮跑了几天腿后,把他安插在这外院的角门上,负责客人来访传话的。
那年也是春天,老夫人只带了女眷们去寒香寺烧香。回来的时候梁慕白不知道端着从哪里得来的两条金鱼,黄橙橙的乘在白瓷杠里捧着,漂亮级了,梁慕白只顾盯着看,也不仔细看路。
主子们进了这角门的时候林鸿规矩的行礼退到一边,垂着头,因为垂着头,他才看见和梁慕白挨着走的梁响罄,脚掩在裙里,偷偷的绊了她一脚。啪一声摔碎了鱼缸,林鸿看过去,梁慕白躺在地上沾湿了水,痛苦的抽噎着,白玉一般的小脸皱紧了,两条鱼在她的裙摆上垂死挣扎。
梁慕白被白瓷碎片扎进了手臂,稀稀拉拉留了好多血,女眷们惊叫着。林鸿什么也没想,冲过去,抱起梁慕白就往更深的院里跑,小丫鬟跑在前面带路,给带到了梁慕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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