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一会儿就到了梁府的西角门,看门的小厮林鸿早就打点好了,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太医不进去,什么都好说。
傅成也下了车,往后头那辆马车上去,雪地里车辙脚印一堆,张太医在车里头拢着袍子昏昏欲睡。林鸿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药煎了给何须问服下后,后半夜才转醒。
得了好消息,傅成和张太医都松了口气,林鸿不放心,多嘴问了句:敢问太医,我家少夫人为何会昏迷这么久?
按理说疼晕过去的人,没多会儿也能醒过来了。张太医掀着马车帘子,也有些疑惑:恐怕是加上风寒,才久不能醒,只要按我的方子再吃几服药,烧退了就能好了。说完放下帘子,又由傅成送回家去。
等回到傅府时,已是幽蓝幽蓝的一片天,睡也睡不成了,傅成换了身行头,装点了滴酥鲍螺,在马车上靠着眯一会儿,往书院里去。
长明书院在大京是出了名的严格,寒冬腊月的,又快过年了,别的书塾都闭了课,只他们的学子,还在矜矜业业的学文章、背诗书。
官家子弟们还好,一个个穿貂裹裘,捧着手炉,里头还搁着香片,一熏,满堂的香味儿交杂着,除了天短,倒是没什么太为难的。
而那些寒门学子就没这么舒坦了,成天将两只手拢在袖口里,虽然穿着棉花絮的袍子,在这积雪的半山上,也不够御寒,冻得鼻子通红嘴乌青。没有手炉在一边暖着,刚研开的墨,只写了几个字,就结上一层霜,看着也着实可怜。
傅成一进堂里,就见余岳阳的背影,偎在一个同窗桌案旁边,手忙脚乱的鼓捣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在往一个手炉里夹银骨碳。
这是做什么?傅成拍他的肩,余岳阳一回头,就是个暖得跟太阳一样的笑脸:我给玉春带了个手炉来,你看!他献宝似的将手炉举起来,是个白铜腰形的炉子。
叫裴玉春的男子站起来,朝余岳阳躬身行礼:多谢小余兄,可我实在受之有愧!他穿了件秋色的夹棉襕衫,可能是因为改了许多次,手臂下摆腰身都有大块的补丁,他又朝傅成拱手:小余兄昨日见我冻得抓不住笔,今天便多带了一个手炉给我,我感激不尽!
傅成笑起来,像个长辈一样明贬暗褒:岳阳自己懒惰不好学,对用功刻苦之人倒是敬佩得很。他轻拍着裴玉春的手:这整个书院里,就数裴兄你最用功了,他日秋闱,必定是要蟾宫折桂,何必被这几两碳耽误了?裴兄就收下罢!
可不是?余岳阳一个猛子站起来,急切道:我这身学问也是白白浪费了这些东西,若你们这样的人生在我家里,只怕都考了八个状元了,不要为了这点东西跟我客气嘛!
裴玉春看看傅成,又看看余岳阳,躬身道:那我却之不恭了,多谢小余兄!
忙活完这个事儿,傅成才想起来给他带的点心,拉着余岳阳走到自己书案上,从食盒里拿出来:趁夫子还没来,你赶紧吃。
还是你家厨房里做得好吃!余岳阳猴急的拿了一块咬在嘴里,边吃边掉渣,傅成递了张帕子给他:给岳风也拿过去。
余岳阳扭头一看,前头一张书案上,余岳风正摇头晃脑的背书,专心得发带缠到脖子上也不去整理:他不吃,那书呆子打一来就钻书里去了。他又拿了一块儿往嘴里放:我撼哈路数都要路瞎了。
什么?傅成没听清:你咽下去再说。
我说,我看他读书都要读傻了!余岳阳抹抹嘴,鼓着腮帮子瞪傅成,这才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你怎么眼睛都抠搂了?
傅成这才想起来把何须问挨打的事告诉他,一说可不得了,余岳阳拉着他就要走,傅成反抓着他的手:这是要去哪里?
废话!当然是去探望须问了。
这不管不顾的样子逗笑了傅成:你一个外男,梁锦不在,你怎么好去看他的妻子?
余岳阳板着脸生气:那就这样不管他死活了?他往外边雪地里看一眼:这冰天雪地的,打了他还不让瞧郎中,什么人啊这是!
说到底这是梁家的事,你怎么插手?趁着没人注意,傅成掐了下他的脸蛋:等梁锦回来罢,这些日子叫人送些补药过去,我已跟他们家小厮说了,若再有事,还来叫我。
这样冷的天,他的手指却温热得很,碰得余岳阳一张脸通红,不知是被他掐的还是被他烫的:我问你!他瞄傅成一眼,低着声:要是以后我到了你们家,你家里人也这么对我怎么办?
哦?傅成从箱笼里取出笔墨:我奶奶已经去世了。他悠哉悠哉的研墨,余岳阳看不顺眼,跪坐在旁边不依不饶:你家大夫人呢!她要是也打我怎么办?
我母亲最疼你的,你忘了?傅成用笔点了下他的鼻尖:真是个没良心的!
余岳阳眼睛一转,得意的笑起来,可不是?他们这些人中,傅夫人是最疼爱余岳阳的,常说傅成整日老气横秋,梁锦最有主意,余岳风就知道读书,只有他,像个孩子一样嘻嘻哈哈的最有朝气,想必将来真到了他们家,傅夫人也舍不得刁难!
院子里刚清出来一条道,华浓穿着绯红的夹袄,手里提着个食盒往屋里去,里头是给何须问刚熬好的药。
一端出来,还热腾腾的冒着热烟,何须问趴在床上,撑着手臂咕咚喝了,云裳赶紧递上颗蜜饯给他。
少夫人还怕苦?华浓收拾了碗,又递给何须问一张手帕:从前没见少夫人吃药,还不知道呢。
云裳剜她一眼:胡说!没事儿还能瞎吃药?
别说她。何须问挥挥手,又趴回去:我是怕苦的,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吃药后还吃蜜饯。
华浓拉着脸不高兴了:那少夫人再吃颗?她是心疼他从前过的日子:一会儿我让厨房给少夫人做酒酿圆子吃,多放些饴糖!
云裳笑着走开,无所事又来坐下,掀开何须问的被子和衣衫瞧了瞧,华浓忙问:可好些了?
无所事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低声,她回头一看,何须问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的,无所事又猫着声说:已经大片的结痂了。
我看,恐怕会留疤呢。华浓拉着无所事走开,在外间拢着火盆做针线,无所事往里边看一眼,叹了一声:打得这样皮开肉绽,自然会留疤了,从前我们那位大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一根鞭子,抽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疼得要命,却不会出血,所以我们少爷身上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
你们家大夫人也打他?华浓怔了一下:何大人不管?
无所事嗤笑着:老爷看见了就说几句,看不见就当没事发生。说着,眼窝里掉下一滴泪来:我们小姐在的时候,从没人敢这样欺辱少爷!
小姐?
无所事见她不明就里,勉强笑着:就是少爷的亲娘,她不让叫夫人。她露出崇拜的神色:小姐说她不要做谁的夫人,她只是她自己说起小姐来,无所事打开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从前我们少爷不姓何,跟着我们小姐姓江,是小姐死后老爷改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