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问向来是不爱哭的,哪怕挨打受苦,他气度也是朗星明月般和静,此刻却突然鼻酸,他蓦然转身,踏出了那间冰天雪地的屋子。
外头已是晚风骤紧,天近黄昏。
梁远这一院子错落的黄腊梅,晃得人眼睛疼,何须问抬手遮了遮。远处东厢,门窗紧闭,隐约传来女子娇嗲嬉闹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早归的新燕,悬在梁上,叽叽喳喳的迎着将至的春天,而西厢这个,了无生息,不知还能不能熬过这乍暖还寒的冬末了。
何须问颠簸着往回走,他将眼底呼啸而来的哀抑制下去,心里却又涌起火和怒,好巧不巧,迎面就碰见那个刽子手赵姨娘。
赵姨娘和谭青瑶挽着手臂从岔道而来,估摸是刚赔老夫人用完饭,两人要在这里分别,谭青瑶十分有礼,行了个万福:怎么在这里遇见少夫人?少夫人可用过饭了?
还未,我先回去了。
何须问转身就走,身后竟传来赵姨娘的奚落:青瑶,你也太良善懂事了些,那样的人,哪配你给他行礼?你这边给他行了礼,他却不知好歹,连句好话儿也不会讲!
谭青瑶扑扑衣袖,也扬起声音:姨娘说哪里话,他是正头夫人,我是个妾,自然该给他行礼的。
赵姨娘看着何须问的背影,脑子里就想起李氏那些价值连城的陪嫁,心里十分嫉恨,嘴上越发厉害:你是大家小姐,他不过是个庶子!一个男妻!你怕他做什么?外头应酬他去不得,里头家务他也料理不了,等你有了子嗣,他那个挂名的少夫人名头也保不住!
谭青瑶盯着远处的何须问那微微颠簸的身形,只在心头默默乐着,也不烂她,由得她说。
而何须问全没听进心里去,只因他走到拐弯处,竟看到梁锦在那假山石后面站着,他只想走快些,过去挨着他的肩,贴进他怀里。
梁锦就在三步远的距离张开了手臂,含笑等他扑过来,他抱着人转了个圈儿,又轻轻放下,拉着他从假山后头走了出去:姨娘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须问是主子,你说到底是我家花钱买来的奴才,哪有奴才议论主子的道理?看来得让父亲母亲再教教你规矩了。
赵姨娘愣在当地,不知作何反应,倒是谭青瑶反应快,摇摇行了个礼:夫君可用过饭没有?
梁锦一步也不曾往前走,负着手站在那里:你虽不是卖身进来的,却也只是个妾,下人议论主子,你不责骂,反倒幸灾乐祸,读的什么书?识的什么礼?
这一顿教训,叫谭青瑶羞愤难当,她垂头咬唇,正欲落泪,忽听梁锦远远地招呼:跟我回去。
谭青瑶只当他这话颇有些当她是自己人的意思了,心内又生出丝窃喜,小跑上去,一路跟着他二人回了院子,等看着二人进了屋,她站在门口,又不知当不当进,杵在那里忐忑着。
须臾功夫,梁锦站出了门口,身边跟着华浓,他端在几个台阶上,轻笑道:你说得没错,你是妾,是该给正头夫人行礼的,从前我免了你每日的晨昏定省,今日便一并补齐,你就在这里站上两个时辰罢。
谭青瑶猛然抬头,瞪着一双眼睛不知措施,只见梁锦仍没心没肺地笑着,还吩咐华浓:盯着她,少一刻都不行,传我的话,谁敢到老夫人跟前报信儿,一律杖责二十。
说罢转身进屋,走两步,又转回来,盯着谭青瑶轻叹:你素来是最懂事的,想必也不会到老夫人耳边去吹风。但若奶奶知道了,不管谁说的,我也只当是你说的,那边我自有法子搪塞,这边你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如此,谭青瑶也不敢妄动,心里只恨得牙痒痒,面上却柔柔弱弱的躺着泪:青瑶惹夫君生气,是该罚的
梁锦不吃她这套,他是最恨女人哭的,一哭起来就叫他心烦,他板着脸进了屋,一见何须问,又豁然开朗。
何须问正坐在书案上,透过窗就能看见灯笼底下的娇弱女子,哭得好让人怜惜,他扫一眼梁锦:真要罚她?
罚!你不许劝。
他不便再说,心里其实也是无关痛痒,只是怕梁锦失了分寸故而问问,无意间再扭头去看,正对上谭青瑶一束恚怨深沉的眼神,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伸出手将两扇雕花木窗轻轻合拢了。
屋内一寂,何须问就忆起孔翠芝,心底的烦忧又浮上来,晃神又想起回来时看到梁锦时的那股悸动。
烛火跳动中,他拉了梁锦坐下,梁锦受宠若惊的挤过来:今儿怎么这么主动?
翠芝怕是不太好,他缓缓将脑袋靠过去:你去请个好太医来看看罢,你那个弟弟只怕连吩咐一声都懒得,他们那一房,都巴不得她死呢。
明儿一早就让太医来,你别担心,吃几副药就能好的。梁锦摩挲着他的肩,低声抚慰:等她好了,我将那混账押到她跟前认错。
何须问笑起来,盯着烛台上好些蜡烛,嘴里说着家常:他们倒是怕你,你却不愿多管管他们。
我管他们做什么?有那功夫,我不如都用来管你呢。
你管我够多了。
梁锦叹了口气:我天天担心你被人欺负了去,你这性子,一向是豁达沉静,可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不必怕他们,拿出你主子的款儿来,该罚罚该骂骂。
我不是怕
我知,你是不爱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梁锦搂着他,像哄孩童一般前后缓缓摇晃着。
第49章
及冠
明瓦槛窗上,映一对纤长悱恻的影子,伴着昏黄的烛火,显得岁月宁静而悠长。
谭青瑶看了一会儿,觉得又冷了几分,杜翠拿来的斗篷似乎没什么用,她从足到顶,都冻得僵硬。旧的泪迹已干,也不见有新的泪落下来。
她总算懂了,就算她哭得像秋叶枯草,梁锦也不会怜惜一分。
眼下,除了那点醍醐灌顶的心酸,还有蚂蚁啃噬般的耻辱,窗户上的那一双影子,时刻提醒着她的一丝幻想不过是黄粱一梦。
杜翠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跟着站在她后头,只要想想一会儿回去将要受到的迁怒,她就忍不住忐忑地替她再拢拢斗篷:小姐,我再去拿个厚褥子来吧,您都冻得发抖了。
不用!谭青瑶回首怒瞪一眼:我看你是站不住了,想借机活动活动筋骨罢?
奴婢不敢杜翠赶忙颔首,也不敢再挪动。
谭青瑶这才有些满意,继续瞪着窗户上的影子:爹爹说了,他已经给老太爷写了信,我再等等,夫君总不能违背爷爷的意思。
她哪里知道梁锦的动作,只还想着梁锦受了老太师的压迫,自会与她生个孩子,届时好日子就来了。
丫鬟们来来往往,经过时看她一眼又自顾走开,眼神里五花八门掺杂着各式情绪,杜翠护主,嚷她们一句: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