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先生。”程砚墨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程先生,我见你像是有话对我说。”韩湛善于玩弄人心,察言观色也是一把好手,程砚墨之前看自己的眼神,明显就藏着诸多疑惑,像是有话要说。
程砚墨故意不问韩湛跟韩翱宇是什么关系,却提了一嘴:“前段时间,我家后山森林别墅的主人搬回来了。”
韩湛问他:“我外公跟你提到了我?”韩湛这是间接的承认了他与韩翱宇是祖孙关系。
程砚墨不会无缘无故提到外公,既然主动提及,那就已然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思。
猜测被得到证实,程砚墨不由感慨道:“原来韩先生真是那位老先生的外孙。”程砚墨摇头失笑,“韩先生还真是深藏不露。”
韩湛不免就想到了在程老太太的宴会上,与程砚墨初次见面时,程砚墨在待人处事方面,奉行不轻易得罪人,也不轻易看轻人的那一套做法。“程先生也是滴水不露。”
程砚墨一时间分不清韩湛是在夸奖他,还是在讽刺他。
站直了身子,韩湛微微侧首,用正眼打量起程砚墨来。程砚墨戴着银边框眼镜,望一眼,斯斯文文,有种文化人的雅致与富贵公子的矜贵。
可一旦你深窥探入镜片后的那双黑眸,便像是望进了两口老井,瞧着古井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韩湛心生感慨,“你长大了。”他抬起手比了比自己的胸膛,怀念起儿时的时光来。“你那时候总跟在我身后跑,比我矮一大截,感冒了流鼻涕的样子,特别怂。”
程砚墨难得羞赧。“那时还小。”
韩湛摇摇头,没兴趣与程砚墨继续回忆往事。
他们不是小孩子了,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立场。
“我知道你在调查我。”韩湛直接劈开那层薄雾,与程砚墨敞开天窗说亮话。“如果你是要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放过穆家人,那很抱歉,我做不到。”
程砚墨感到棘手。“真没有缓转的余地吗?”他与穆秋到底恋人一场,能帮的,他尽量帮衬。
韩湛摇了摇手指。“没有,宋瓷是我的底线,穆家人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
拍了拍程砚墨的肩膀,韩湛以长者姿态告诫程砚墨:“小墨墨,不想沾一身泥的话,穆家这趟浑水,你不要蹚。”
程砚墨本来还想再为穆冕求情几句,希望韩湛能看在两家的交情上,卖他一个薄面。但韩湛这声小墨墨,直接将程砚墨给整呆滞了。
默默消化掉这个肉麻的称呼,程砚墨仍不死心,又问:“真不能妥协吗?”
韩湛摇头,“不能。”他抿紧了薄唇,摆出了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拒绝姿态。
见状,程砚墨只好作罢。
韩湛还要去找宋瓷,没精力陪程砚墨继续耗,“失陪,有空我们再聊。”
盯着韩湛健步如飞的背影,程砚墨的眼里,逐渐凝聚出两个纯黑色的光点。恍惚间,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场梦里,看见了梦里四十多岁时期的韩湛的样子。
在那场梦里,四十多岁的韩湛,已是望东城的商业神话,是最尊贵的首富先生。他不仅富可倾国,在商界他也能一言定乾坤,是所有商人敬仰的人。
因为那个梦,程砚墨这一天都心神不宁。
起因是这样——
昨日,程砚墨本还在外地出差。
听说穆秋突发心梗晕倒,进了医院,极有可能会做心脏移植手术。程砚墨心里挂念穆秋,也担心手术中途会出意外,便立即将手头事务丢给心腹下属,乘坐飞机回了望东城。
飞机在西藏的上空遇到气流颠簸了一阵,当时情况紧急不可控,空姐不停地提醒他们穿上了救生衣。
程砚墨套上救生衣,人随着机身晃动,恍惚间,脑子里却出现了许多陌生的,却又显得真实的画面。
程砚墨看见了许多画面,画面中有他,有穆秋,有宋瓷,有弟弟程子昂,还有那个富可倾国的韩湛。
那是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在他所见的未来里,宋瓷没有嫁给韩湛,而是嫁给了他的脓包弟弟。两人互相殴打了好几年,最终以宋瓷一刀戳穿了程子昂的小肠,婚姻滑稽收场。
而穆秋,也在22那年嫁给了他,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女一男,聪明伶俐,着实可爱。
但好景不长,二十九岁那年,穆秋心脏突然发生排异现象,需要再度更换心脏。巧的是,穆家的养女宋瓷出了车祸,摔进了御龙渊大河,抢救无效身亡。
宋瓷生前曾签订过一份死后自愿捐献器官协议书,她死后,她的心脏自然就被捐给了最亲近的家人穆秋。
不仅如此,死后宋瓷的双肺、肾脏、包括眼角膜和保存完好的双手,都被捐献给了真正需要它们的人。
曾靠借惊人美貌与音乐才华,名动了整座望东城,乃至全国的绝代美人,死后竟连一具全尸都没有!
穆秋活了下来,这本是一件好事。但紧跟而来的,却是一桩接着一桩的霉事。先是穆冕被一女子举发曾谋杀合作伙伴苏不忘两口子,以及年少时的初恋。
穆冕锒铛入狱被判死刑,穆家彻底垮台。
而后,程家的产业在全世界范围内受到打压、排挤。程砚墨处于被动地位,他忙得焦头烂额,查了很久才查到了那个针对程家的背后黑手。
令人想不到,那个人竟然是望东城首富韩湛!
程砚墨自认与韩湛并无恶交,多次想要与韩湛见面详谈,但韩湛却对他避而不见。
他与韩湛不休不止地斗了六年,节节退败,川东集团最终还是败在了宙斯国际的脚下。
在川东国际被宙斯航空并购的那一天晚上,程砚墨不顾保卫的阻止,开着车,冲进了望江山那栋巍峨宏伟的大房子里。
他找到了韩湛,怒气冲冲质问韩湛为何要对自己家族赶尽杀绝。
男人一身黑衣,立在他家后院那颗盛开的玉兰树下。他动作轻柔地摸了摸眼睛,用堪称温柔的语气说:“看啊,玉兰花开了。”他像是在跟情人呢喃,语气非常轻昵。
程砚墨瞧了眼那颗玉兰树,满树的百花,的确美丽。
“可惜她看不到。”韩湛抬手摘下一朵玉兰,他放在鼻前轻嗅,自顾自说:“她说,她喜欢玉兰花,我便在院子里种了满园的玉兰树。”
“我独自一个人空守着这间院子六年,可我永远都等不到它们的主人了。”韩湛左手二指将那玉兰花捏碎,流出白色的汁。
程砚墨盯着那花汁,眉心一跳。他听到韩湛说:“程总,回去代我跟尊夫人问声好。就问她,宋瓷的心脏,她用着可还安好?”
程砚墨震惊不已。
他万万想不到,程氏家族与川东集团的衰败,竟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女人!
程砚墨回到家后,质问穆秋韩湛那话是什么意思。无奈之下,穆秋这才跟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那时程砚墨才知道,原来第一名媛宋瓷的死不是意外,而是穆冕父女合谋杀害了她,想要取走她的心脏为穆秋续命!
程砚墨望着美丽优雅如同少女一般的妻子,有种被欺骗的荒唐感。他深爱着的妻子,怎么会是那样一个杀人不眨眼,可以为了活命,杀了情同亲姐妹的女人呢?
因为这事,两人感情决裂,虽没离婚,却没有了夫妻的情分。
第二年,穆秋在过马路时,突然脑溢血晕倒,被一辆没有控制住车速的轿车碾压身亡。而程砚墨,他被银行跟债主逼得寸步难行,最终饮弹自尽。
他所看见的未来,是荒诞可怕的。
程砚墨陷入那梦一样的幻境里走了神,这时,一个小孩子从程砚墨身旁走过去。手里的气球被他不小心捏坏,发出啪的一声爆炸声。
程砚墨像是听到了枪响,感受到了喉咙跟脖颈被子弹打破的痛苦。他猛地回过神来,视线里,韩湛才刚走远。
三十二岁的韩湛与四十七岁的韩湛的影子相重合,这让程砚墨如梦初醒般,惊出了一身冷汗。
见孩子吓到了程砚墨,孩子的父亲赶紧跟程砚墨道歉:“不好意思,小孩顽皮,惊到先生了吧?”
程砚墨望着小孩面前那几块破裂的气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气球一起,裂了,炸了,再也无法复原了。
“没事。”摇摇头,程砚墨走科技楼电梯下楼,离开了医院。
他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不信佛,也不信前世今生。可梦里那一幕幕,着实太清晰鲜活,乃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背后发凉。
程砚墨不得不相信这也许是老天爷给他的警告,警告他不要招惹宋瓷与韩湛,不要与穆秋深度纠缠,以免重蹈幻境里的覆辙。
程氏家族与川东集团,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他不能当那个罪人!
叩叩——
敲了门,宋瓷站在病房门外,耐心等待。
前来开门的人,是杜婷婷。她一拉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宋瓷,神情顿时变得山闪烁起来,非常尴尬。
“宋宋...”杜婷婷怯怯地唤了宋瓷一声。这声宋宋喊完,杜婷婷便勾下了头。昨晚那件事,已让杜婷婷无颜面对宋瓷。
宋瓷将杜婷婷的愧疚与难安看在眼里,心里略有动容。“母亲,你脸色很难看,昨晚没休息么?”
“哪里睡得着啊。”
两人绝口不提穆冕的事,好像这样,就能否决了穆冕试图伤害宋翡的事实。
宋瓷朝杜婷婷身后看了一眼,见穆秋还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她便问:“听说穆秋昨晚心梗发作,现在还没醒么?”
注意到宋瓷管穆秋喊的是名,不再是亲昵的一声秋天儿,杜婷婷就明白了宋瓷的立场。
摇摇头,杜婷婷告诉她:“她心衰的很快,开始咳嗽,痰中带血...”
杜婷婷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瓷也懂了杜婷婷的意思。
既然穆秋还没醒,那她也就不必进去了。“母亲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先走了。”她还得去楼下探望宋翡。
杜婷婷忽然一把拽住宋翡的手腕。
宋瓷回头,望着杜婷婷,一声不吭。
杜婷婷泫然欲泣地望着宋瓷,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宋瓷能读出杜婷婷眼神里包含的信息,但她装作不懂。
宋瓷说:“我走了。”她伸手欲要拿开杜婷婷的双手。
杜婷婷却紧紧拽着她。
在宋瓷打算甩开她双手之前,杜婷婷突然扑通一声,给宋瓷跪下了。她那一跪,盘发散乱,优雅贵气不在。
“宋宋啊...”杜婷婷低着头,眼泪就那么砸到了地板上。
宋瓷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一言不发。
杜婷婷抱着宋瓷的手,低头哭诉道:“宋宋,秋天儿就快要死了,宋宋,你可怜可怜我,别让他们把穆冕带走,好吗?”
右手按在杜婷婷那双手上,宋瓷一根根的扳开杜婷婷的手指。
抽回自己的手,冷漠地望着杜婷婷,宋瓷问杜婷婷:“你劝我把穆冕留给你,那谁劝过穆冕将宋翡留给我?”
身为加害者的妻子,杜婷婷是怎么有脸来求她这个被害人的妹妹的原谅?如果杀人都能原谅了,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母亲,一人债一人还,穆冕的罪行,我不会加注在你的身上,但母亲也不要逼我。”宋瓷心肠冷如玄铁,她说:“我不会放过穆冕,宋翡她是我的底线。”
杜婷婷就知道宋瓷不会饶过穆冕。
她想到宋瓷与穆秋感情深厚,便不死心,打起了感情牌。“宋宋,你父亲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这种糊涂事!但他也是迫不得已,他也是为了穆秋,你跟穆秋情同姐妹,你真的就不能放过你父亲吗?要是秋天看到她爸爸被关进监狱,她一时心急,说不定会死的!”
杜婷婷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可以说是个善良软弱的女人。但这个软弱的女人,却把亲情这把刀架在了宋瓷的脖子上,逼她心软大度。
宋瓷感到心凉,“果然是亲女儿值钱,别人的女儿命贱。”她蹲下身子,与杜婷婷平视。
望着杜婷婷眼泪婆娑的模样,宋瓷就问她:“敢问母亲,从头到尾,你是真的不知道穆冕的所作所为吗?”
杜婷婷被宋瓷质问得哑口无言。
“早在两个月前,在穆秋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在咖啡馆,你询问我宋翡下落的事。那时候,你便察觉到了穆冕对宋翡的不轨之心吧?”
“母亲,你到底还是帮着穆冕。你对穆冕卑鄙行径的隐瞒,其实就是在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四个字一出口,直接将杜婷婷钉在了原地,动弹不能。杜婷婷当场面无血色,眼睫毛都疯狂的抖动起来。
她忍不住想,如果早在发现穆冕对宋翡意图不轨后,她便将这件事告诉宋瓷。宋瓷姐妹对穆冕留了个心眼,昨晚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意识到自己对穆冕无形之中的纵容,间接造成了今天这幅局面的发生,杜婷婷自责不已。
这时韩湛走了过来,见杜婷婷跪着,宋瓷蹲着,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你起来。”他拉住宋瓷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宋瓷乖乖地站在韩湛身边。
韩湛居高临下地看着杜婷婷,虽知道这个女人并不坏,但她对穆冕的包庇还是令韩湛心生不悦。
“穆夫人。”韩湛与杜婷婷并没有感情,他不像宋瓷那样,说话还得再三顾及。他告诉杜婷婷:“与其在这里求宋瓷原谅穆冕,不如去问问你的丈夫,他还做过哪些违法犯罪的事。”
又看了眼病房内床榻之上沉睡的穆秋,韩湛又说:“不如把眼睛擦得再亮些,好好看看你自己的女儿,又是个怎样的人。”
“失陪。”说完,韩湛拉着宋瓷就走。
杜婷婷听见韩湛这一番话,心里更是不安,眉心一直狂跳。穆冕难道还做过一些别的伤天害理的事?
不会的!
老公不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
这次针对宋翡也是因为穆秋身体有疾,他才不得不为!再说,自己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杜婷婷还是看得清楚的。
韩湛一定是在吓唬自己!
杜婷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韩湛拉着宋瓷走了一程,待杜婷婷看不见了,他这才松开宋瓷的手腕。“你刚才是不是又心软了?不忍了?”韩湛恨铁不成钢,想要摇晃宋瓷的脑袋,把她脑袋里的水排空。
宋瓷说:“我没有同情她,也没有不忍心,我就觉得她挺可悲的。与丈夫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竟不知丈夫的真面目。亲手带大的女儿,也是一头白眼狼。”
“就觉得,女人活到她这个份上,怪可悲的。”
韩湛就知道宋瓷是心软了。
“还去看宋翡么?”
“去。”
宋瓷与韩湛一起来到宋翡的病房。
医院床位紧张,不管是VIP病房还是普通病房,都没有多余的床位。不仅如此,还有人在排队等着住院。
宋翡还住在昨晚那个病房里,她已经醒来,换了一身浅蓝色的睡衣。颜江一声不吭的坐在宋翡病床的凳子上,就那么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那专注认真的神态,像是恶龙盯着黄金宝石,生怕被人偷走了。
从宋翡醒来,颜江就一直这么看着她,宋翡心理素质再强悍,也感到头皮发麻。“你能别这么看着我吗?”宋翡那冰冷的嗓音里,多了一些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