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线在冰寒刺骨的水中散开，似是有无形的手伸出握住了鲛鳞，水下一张面孔若隐若现，像最初的萧未央，但更像千年前含恨而死的那个可怜女子。

玉无尘抬手，想要触碰一下那张面孔。

虚影却随着漫上来的海水湮灭消失。

玉无尘收回手，牵引着深潭中的海水向四周漫开。

萧家家主的居所连接着不归海，让萧家千年一出的鲛人沐浴的深潭就是不归海在人间的入口，这一切对玉无尘本就不是秘密。

毕竟，当年是他亲眼看着萧未央将不归海中的水引来，那人不想回到不归海被洗去记忆，他想用不归海的力量困住自己和玉无尘的灵魂。

而这种困住灵体的术法，还是当年玉无尘亲手教给对方的。

很多年前，我在不归海毗邻的竹林生长，漫山遍野的竹子都是我的躯壳，那一日我幻化成人生在海边漫步，便遇到了我一生的劫数。

那时的萧家初代家主还是个小少年，因为打不过其他的鲛人，就从海中探出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玉无尘。他那么小，那么瘦弱，玉无尘见他根本打不过海里的大鱼，便心生不忍收留了他，教他和自己一起修行。

那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早到玉无尘都快要忘记了那人最初的模样。

若不是他亲手取下的逆鳞多年来一直镶嵌在他的手臂上，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他几乎要忘了当年那人也曾直白热切地倾诉过爱意。

萧执月看着从脚下漫起的海水，方知玉无尘和萧家先祖竟有那样一段过往。

你爱慕他，但他变心娶妻生子，最终负了你，所以你才有今日此举，对么？

负了我的不是他，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为了彻底得到他，便用巫蛊之术篡改了他的记忆，让他不得不负了我。

剜去融在血肉中数千年的鲛鳞后，玉无尘元气大伤，他的躯壳竟瞬间透明了几分，但俊美的竹妖神色释然，并没有被辜负的悲愤和怨气。

他噙着一丝浅笑，神色和煦的从记忆中翻找着曾经的过往。

那个人还不是萧未央时，的确是爱他的，鲛人少年满心满眼都是他，若是有危险，那人甚至愿意代玉无尘赴死。

可是，只爱他的那个人，终究回不来了。

第208章 与祂为邻34

不归

后来, 他长成了一个俊秀且强大的鲛人。那时他还不叫未央，他说他只愿叫竹心，要做我的心。

竹子生来无心, 唯有修行万年凝成的丹元才可作为心。

相依为命的一竹一鲛长在苦寒之地, 根本不知真正的世间是什么模样，玉无尘对尘世无感，生出七情六欲的竹心却渴慕人间红尘, 他将刚长成的逆鳞拔下赠予玉无尘，说玉无尘教会了他情爱, 他要寻到办法让玉无尘也爱上他, 于是他执意要去人间历练。

玉无尘怕他遇到危险, 为护他周全，便将凝结出的丹元赠予了他，让鲛人彻底褪去鱼尾变成了人身。

竹心离开了不归海。

少年说他会回来，可人间太过复杂, 他的真身无意中被人类看到, 人类处心积虑捕捉到他，将他献给了皇族。

皇帝的小女儿看到了俊美的鲛人少年，只一眼就爱上了对方, 她日日陪伴着竹心，想让俊美强大的鲛人少年成为她的丈夫, 竹心告诉公主, 他要回到不归海岸边的竹林去找自己真正的爱人，那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也是他此生唯一的伴侣。

公主得知她爱慕的男子竟喜欢另一个男子, 顿觉满心愤怒, 男子和男子在一起有违天和, 她断不可能让她心爱的少年变成c伏在其他男人身下的lun宠。

她想，一定是那可恨的竹妖蛊惑了单纯的竹心，她定会杀了竹妖解救竹心！

公主诱哄着初到人间的鲛人，假作温柔说要替他找到恋人，从竹心口中套出玉无尘的位置后，公主当日便命人找到各国术士，询问除去妖魔的法术。

成千上万的术士来到临海的竹林，掘去已经化为金色的修竹的根基，用罪人的污血玷污了玉无尘的道体，玉无尘已将丹元赠予了竹心，他被困在本体中无法逃脱，等他修为尽毁，公主又命人放火烧山，将整片竹林都付之一炬。

离褪去竹身成为仙家只有一步之遥的玉无尘成了孤魂野鬼，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遇无妄之灾，只能日夜飘荡在不归海上空等着他的竹心回来。

一年又一年，他等了几千个日夜，终于有一天，在人间功成名就的鲛人再次回到了不归海。

鲛人成年后长得越发英武俊秀，双目盛满了鲜血淬炼出的野望，他不再自称竹心，多年前和公主成婚时男人就有了另一个名字萧未央。

曾经的竹心成了公主的丈夫，十多年过去，他已是整个王国最受崇敬的国师。

他回到了玉无尘死去的地方，这一次，他不是来见他的爱人，只是来收服让心爱的公主夜夜生出噩梦的竹妖。

当玉无尘在焚烧成枯枝的竹林中现身时，看着那双在看到他时满目惊艳的星眸时，他终于知道，他的竹心死了。

他等不来他的少年了。

骄纵的公主为了彻底得到鲛人少年，寻来了世上所有的巫蛊术士，终于从术士那里寻到一门法术，她用术法抹去了竹心的记忆，让他爱上了自己，把曾经的竹心变成了属于她的萧未央。

承诺会回到不归海竹林的竹心，在人心的淬炼下早已灰飞烟灭。

玉无尘失去了一切，那一天，萧未央却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神祇。

萧未央在梦中惊鸿一瞥的仙家终于有了面容，他伸出手握住了竹中妖灵的衣角，眼神热切道：您来做我的鬼御吧，我带您离开这里，您就一直，一直陪伴着我吧。

那一瞬，鲛人青年眼中浮现出迷茫的爱意，但失去记忆又彻底融入人间的他不知道原来男子也会爱慕男子，他将心底翻滚的热切当成了寻到鬼御的欢欣。

看到玉无尘的第一眼，他的心脏就开始鼓噪跃动，他固执地想把玉无尘永远的留在身边，哪怕对方是鬼魂，只是看着，他就会满心欢喜。

好。玉无尘看着众人，看到了他们眼底的恐惧和欲望，也看到了处心积虑害死自己的公主惊恐欲绝的眼神，他终是缓缓行来，握住了萧未央颤抖的手指。

玉无尘以鬼御的身份跟随萧未央来到了人间。

他那时还想着寻回他的竹心，可惜，萧未央终究不是单纯的竹心，他只是被人类驯化的凡夫俗子，在权利的熏陶下，他带着野望迎娶了贪慕他的公主，公主为他生儿育女，在遇到玉无尘之前，萧未央以为自己的确是爱慕着他的妻子的。

可惜，在妻子日夜生出的噩梦驱使下，他再次见到了玉无尘。

玉无尘来到萧未央身边后，公主很快就生了怪病。

她的身上长出巨大的人面疮，人面疮腐烂流脓，剧痛不止，公主日夜痛哭哀嚎，皇宫医者和术士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没能救回公主，几个月后，公主受尽折磨，浑身腐烂而死。

气绝身亡之时，曾经倾城绝色的金枝玉叶已经腐烂到只剩一把漆黑的骨头。

有巫师察觉是玉无尘唤来恶鬼诅咒了公主，正要禀报皇帝消灭玉无尘的时候，死去妻子的强大灵使却勃然大怒，他带着玉无尘离开了皇宫，回到了初遇时毗邻不归海的那片焦黑荒原。

萧未央在遇到玉无尘的地方种下满山的竹子，在竹林外建起庄园，用鲜血布下重重禁咒，引来不归海的海水，将玉无尘永远束缚在了他的身边。

整个萧家，都是萧未央为了困住玉无尘而修筑的牢笼。

他知道的确是玉无尘杀死了他的妻子，对方从未将人类看在眼里，不论是王孙权贵还是高贵美丽的公主，对他而言都只是仇人，蝼蚁。只要他愿意，他能将所有害过自己的人类用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抹去。

可萧未央不能放任他堕入魔道。

玉无尘总是那般冷漠，萧未央终其一生也不敢再将爱意诉诸于口，他在人间有妻儿，玉无尘还杀了他的妻子，爱慕上一个蔑视自己的妖神注定不会得到回应，因为竹终究是无心的。

但萧未央还是爱他。

他自创了各种术法想把无心之魂留在身边，到了临终垂死，看到玉无尘手臂上的鲛鳞，萧未央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记忆被封印了一部分，解开封印回忆起过往后，萧未央的执念竟比此前更甚。

他那时方明了，原来将丹元赠予自己目送他离开时，他的竹中仙就已经生出了情丝。玉无尘爱过竹心，若是竹心没有来到人间，也许，他早就和他一生所求之人成了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