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然是处于北方的盛京了,出了京城,再往北走两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戈壁,而在戈壁的中央,有一座城。
接下来的路程不适合如兰跟着,喻雪渊便决定让他先回极北的葬雪山庄,只邀请顾笑庸一人前往。
顾笑庸心里也知道此事刻不容缓,没多想就点点头答应了。
有风吹过,树枝上那些仅剩的顽强不屈的枯黄叶片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只只随波逐流的扁舟,在冰冷的风中迷茫地摇曳着,不知旅途的方向。
顾秋魄和顾将军不在将军府,想来是一大早就一起出门练兵去了。
顾千恸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垂着眸子读书,他坐得笔直端正,手里拿着一只顾笑庸送给他的狼毫,长长的头发顺从地垂落下来,看起来认真又正经,也不知在读些什么。
柳夫人身上披着自家丈夫的特地披的厚衣裳,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坐在堂屋里听丫鬟给她讲趣儿事。她手里还细细密密地缝着自家大郎的衣服,针脚精致又认真,想来是下了苦功夫的。
又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少年的发丝和深红色的发带。他抱着双臂,远远地站在屋外看了自家母亲很久,静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衣公子捏了捏他的手肘,温和道:去告别一下?
算了。顾笑庸摇摇头,当着我娘的面告别,恐怕到明天都出不了门。
她会喋喋不休地唠叨,给我塞一大堆的衣服和吃食。顾笑庸虽然嘴上抱怨着,眼睛里却浸润了温柔,还会悄悄给我很多银子,每次都重得要死。
那些银子还都是她自己一点点攒下来的,碎的整的,大的小的,皇帝赏的,娘家人给的。每次都装满了一个匣子,然后一股脑塞给了我。
明明是一个贵妇人,却每次都这么劳心劳力,什么事儿都要去帮忙,缝衣服这么小的事也不愿意让下人去做,也无怪乎我爹那么宠她了。
上一世的柳夫人,是在牢里自缢而死的。
关押她的狱官为了逼她承认顾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对她撒了谎,说是整个顾家上下都已经死了,不剩一个活口。
一个在深闺里长大的娇小姐,一个被丈夫孩子宠了半辈子的贵妇人,一位沉浸了温柔和坚毅的母亲,到最后也没承认那个莫须有的罪名,带着最后的坚持和对家人的思念,在牢里上吊自缢了。
柳夫人虽然不说,可是顾家人都知道她很是注重自己的形象和仪态。
听说上吊是最难看的一种死法。
顾笑庸遥遥地看着自家母亲的温柔的笑颜,沉默了许久。
他忽地轻笑一声转过身去,遮住了自己眼里的落寞和不舍:咱们走吧。
喻雪渊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两个一黑一白,一站一坐,背影清郎又决绝。带着萧瑟的寒风和飘洒的落叶,直直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柳夫人似有所感地抬头,只看见空荡荡的院落和飘零满地的落叶。
一个丫鬟端着深色的食盒兴冲冲地踏过落叶跑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带着娇俏和一股子机灵劲儿:夫人,裴公子做了一盒糕点,说是让您尝尝呢。
柳夜笙笑了一下,揶揄道:他起这么早,忙里忙外的,不就是为了给二郎做糕点么?怎地送到我这儿来了?
不知道哎。那丫鬟挠了挠头,裴公子方才就站在您屋子的门口,看到我就把食盒给我了,让我拿给您尝尝。
柳夜笙愣了愣,打开食盒。清甜的糕点还隐隐带着热气,想来是认真地准备过了,从花纹到摆盘,再到碟子旁才摘下来的花儿,都带着一股子精细和数不清的期待和温柔的意味。
拿起一块糕点,她却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叹了一口气:这东西不是给我的,我可不敢吃。
她这边刚放下糕点,就听见管家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声音:夫人!二公子他又跑了!!
顾笑庸这人不喜欢告别,这些年来都是自个儿悄摸摸跑掉的,从来没有知会家里人一声。久而久之管家都摸清了规律,只要看见顾笑庸的屋子被整整齐齐地打扫干净了,那他人应该就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柳夫人盖上食盒,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笑道:没关系,他是有事儿要去忙,总归会回来的。
只是可惜,这么好看的糕点,他大约是吃不到了。
漠北戈壁处于大燕的西北方,因为在冬天的关系,此时的戈壁进入了干旱期,一滴雨水也没有。前面一段路程还能见到微微发黄的大草原还有牧羊的人家,到了后面就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黄沙和寥寥几丛干枯的细草了。
中原的马车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行走,顾笑庸出城之前特地叫人改装过车轮,又加固了马车的车身。最后买了两只骆驼,拉着他和喻雪渊慢悠悠地往戈壁滩里走。
骆驼的驼铃在阔远的戈壁里随着它们的动作摇摇晃晃,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给寂寥无烟的荒漠予以一种不那么单调乏味的声音。
顾笑庸一身黑衣坐在其中一只骆驼身上,为了防止风沙钻进衣服,他还特地裹了一些布在身上,一条深灰色的布围绕在他脖颈上,似乎是有些长了,在背后拖得长长一截,在裹挟着沙土的冷风中微微摇曳着。
他头上戴着一个偌大的草帽,草帽的边缘经过长期的使用已经有些破残了,但还是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整个头顶。喻雪渊还拿来一匹轻薄的黑纱给笼在草帽身上,几乎把顾笑庸从脸庞到整个上半身都藏了起来,不想叫人窥探一丝一毫似的。
顾笑庸还笑他:『如果不是我知道这个是用来挡风沙的,几乎都要以为你是个占有欲颇强的丈夫了。』
喻雪渊笑着回道:『差不多吧。』
经过改装后的马车十分稳固,再加上骆驼行走缓慢的原因,顾笑庸坐在骆驼上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又乏味,还有些昏昏欲睡。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此时更像是催人入睡的魔音,一直萦绕在人的耳边。
顾笑庸抱着双臂,微微阖着眸子脑袋一点一点的,也亏得他坐得四平八稳的,这才没有从骆驼身上摔下去。
马车里的人忽地叫了他一声:笑笑?
从昏昏欲睡中勉强清醒了几分,顾笑庸迷迷懵懵地答道:怎么了白大哥?
你困了吗。喻雪渊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和些微的无奈,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一只骨节分明又修长纤细的手从车帘里伸了出来:来,到马车里来。
顾笑庸回头看着这个场景,只觉得自家白大哥真他娘的像是志怪小说里的妖怪,一进去就要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
被自己奇异的想法给惊到了,顾笑庸晃了晃脑袋,又转回身去,懒洋洋地道:不去。
他摸出胸前的那个白玉箫,就着苍茫阔远的戈壁还有叮当作响的驼铃声,开始吹了起来。
如流水般悠长干净的曲调从白玉箫中缓缓流淌出来,带着几分苍茫寂寥的味道,与驼铃相应和着,叫人不知不觉入迷。
喻雪渊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只看见顾笑庸劲瘦的腰身和纤细的背影。一阵微凉的风吹过,掀起了他的黑纱,露出了对方俊秀的面庞和白皙的耳尖。
惊鸿一瞥,犹如白驹过隙,就此心似人间客,入了凡尘,不愿回归天际。
喻雪渊裹紧了自己手里的黑色玉箫,脸上的神色叫人琢磨不清。他微微垂下眸子,黑色的长发从双鬓顺滑地垂落在胸前,看起来长身玉立又温润翩翩。他轻微又极其缓慢地把箫贴近自己的唇,微凉的触感叫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