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见他在门口发呆,很是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
上得楼,格局也未大变,临街的窗户全都开着。站在窗边可以看到沿河挂着的一溜红灯笼,天还没黑透,最远处从黑底里泛出点沉甸甸的蓝。
三叔熟门熟路地走到走廊尽头,伸手便推开一间房门。吴邪跟在他身后,刚迈进屋子,一股香便兜头盖脸地扑了上来。屋内不知道燃了多少灯,只觉得恍如白昼。堂前挂的,桌上摆的,无一不是细致奢华,流转着珠光。纵然是锦绣堆里出来的吴邪,见此情景也难免觉得太过奢靡了。
正中圆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寒暄了几句。刚一落座,又听到一阵叮咚脆响,如同瀑布水珠乱溅。吴邪抬头去看,一侧的珠帘后面转出来个女子。他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了头,但瞧见了内室的一具花屏,上面绣着真人大小的簪花侍女图。
在座的几位与吴三省年纪相仿,且谈吐渊博有趣。慢慢地,吴邪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也敢大着胆子往那边看了看。只觉得那女子生得极白,衣服的颜色也比家中女眷鲜艳得多,见他看过来,竟笑了笑。眼眸亮晶晶的,倏地一闪。
吴邪收回了目光,心中的感觉,一时也说不清楚。那女子只是坐在那里,既不招呼,也不喝酒,如同一件摆设,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如同照亮席中的明珠一般。酒过几巡,座首的那位老爷便要听曲。
那女子微微偏头,身后立着的侍女便抱着琴上来了。开唱之后的声音也是极冷清的。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没有人说话,都静静地听着她唱,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席间的气氛竟有些寂寂了。果然有人说:莫要唱这些,唱个热闹的。那女子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几个指头一轮,换了个曲调,唱道:兴来时,正遇我乖亲过。心中喜,来得巧,这等着意哥。恨不得搂抱你在怀中坐,叫你怕人听见,扯你又人眼多。看定了冤家也,性急杀了我。
唱毕,举座皆笑了起来。吴三省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吴邪。吴邪哪里敢跟着笑,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的杯盏,脸却渐渐红了。
第十一章
清明过后,张起灵果然带他们去了茶园,路不远,骑马半日便到。茶园依山势而走,道路两边都是高大乔木,遮天蔽日的。时不时有一股泉眼从山石缝隙中流下,平添几分意趣。
一路上也有几家茶摊,或是凉棚,或是竹亭,供人歇脚品茶,店主皆是附近的茶农。张起灵一路带着他们往山顶走,并不停留。
王公子看到眼前满顷的绿色,当下诗性大发,张口便吟:茶。香叶,嫩芽。
两人都不走了,站在那里看他如何往下接。
王公子在原地猛地摇了会儿扇子,眉头皱了皱,又往前边走边想了两句:慕诗客,爱僧家。
听到这里,张起灵点了点头,说道:倒是有点意思了。吴邪想了想,接了下去: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王公子一听,可又没法接了,笑着说:罢了罢了,待喝完茶再说。走了这大半日了,我可嗓子都要冒烟了。
正说着,地方就到了。店主早已迎出了门外。
张起灵小声对吴邪说:这是专给我家供茶的,刘大。吴邪点了点头,过会儿又想起来问他:既然是旧識,为何今日才带我来逛?
他是真的没有想起来。上次出门,吴邪和王公子去了庙里,他一个人等在山下。其实并不是不愿陪他去,实在是人多,挤散了,他又失了兴致。后来答应带他来茶园看看,谁知又拖到现在。
水是劈开了竹管,打通了竹节,一段一段接起来从山里引来的泉水。茶壶茶碗均是陶的,红泥炉中火烧得正旺,火焰添着木炭噼啪作响,和着林间松涛阵阵,别有一番意趣。但这还不算,待茶喝到嘴里,才真的要叹一声,妙不可言。
吴邪放下茶杯,无不感慨地说:果真是好山好水出好茶,这茶我在家也常吃,却没有今日的味道。
那茶农拱手道:公子家的茶和我这里并无二般,只是我这水确实是独一家,特别配上这种毛尖,才能出味。若是换了其他茶,再用这水,味道却平平了。
王公子点点头,说:看来竟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张起灵说:江南绿茶多是清味,水质若是太硬,味道则全被压住,不能尽施其力。
吴邪也道:我听三叔说,北地人喝茶,专喝一种高沫,就是各种名茶的碎叶,掺在一起。那香味初是极浓的。但是喝过两遍,便索然无味了。
王公子笑道:那这样说来,且不论茶,酒也是一样的。
吴邪来了兴趣,追问他:此话怎讲?
王公子来了劲,一口将盏中的茶灌下,抹抹嘴,又开始讲:话说汾州地界,出一种酒
才讲到这里,吴邪便凑在张起灵耳边小声说:听听,只要他说话说,绝对是胡诌的。张起灵没撑住,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王公子立马不说了,警觉地看着他们俩。
吴邪干脆拿袖子挡了脸,扭过头就笑。张起灵冲着王公子摆了摆手,嘴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你,继续。
王公子白了他俩一眼,接着说:那酒名叫竹叶青。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他故意停在这里,看着那两个人。
刘大这时候冒出来一句:对啊,怎么来的?吴邪马上又想笑。
王公子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才接着说:这里有个典故,话说有一间酒坊,酿的酒在当地总是味道最差的,卖得不好,那掌柜的也很头疼。那日,好不容易有个大生意,路远,很多酒家都不愿意送,才轮到他家。那两个小伙计,人小,力气也不大,合力抬着一只酒坛就上路了。结果走了一半,日上三竿,路过一片竹林,两人又渴又累,周围又没有水,最后决定喝酒解渴。可是又没有杯子,于是,那年纪小点的摘了两片竹叶,卷成两个酒盅。那做酒的人,喝酒就同喝水一般,眼看喝下去小半坛,再抬上往前走,可巧快出竹林的时候,看见一从竹子脚下有个泉眼,只有巴掌大小,往外冒着泉水。两人心道这下好,又卷了两只酒盅,将泉里的水加进了酒里。
听到这里,吴邪犹豫地说:这不就是给酒里掺水?
张起灵摇摇头,看着王公子,话却是对吴邪说的:你不懂,这种故事的特色往往就是无心插柳,你信不信?后面就要讲那酒居然变成美酒,想必是水的功劳,然后酒坊主人用了那泉水酿酒,从此名扬天下
王公子咳了一声:张兄虽然故事的确是这样可是,你怎么给我讲完了!
吴邪笑得快滚到桌下了。
第十二章
吴邪那日得了闲,去张起灵府上寻他。开门的是老仆,见是他,默默地让到了一边。
吴邪张口喊了声李伯。老人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侧院,说:少爷在书房。
侧院的天井里移了一只木槿,去年还没有动静,今年开了一树的花。树下一只大缸,养了几尾金鱼,已经喂熟了,看到人影便浮上水面觅食。有了这花这树,院子里显得热闹了许多。
但仍然是寂静的。吴邪推开书房的门,张起灵正立在书桌前,听见他进来也并未回头。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在写字。
那日在茶园吟的诗,被他又加了几句: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张起灵收笔看了看,一伸手就要揉了。
吴邪慌忙将他按住。你不要我要!写得好好的仔细吹了吹未干的墨,顺口问他,我都来了半天了,你屋里怎么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