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听他说得诙谐,不由得也一笑,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先说件事与你听。
万历十年,我奉旨进宫,演出铜陵畲翘所作《赐环记》。讲的是宋宁宗时,华岳上书请诛权相韩侂胄,反被下狱。那时张江陵刚刚去世,宫内竟下旨点了此剧,着实令人不解。然而圣命难违,明知此事不妥,也不得不演。当日在戏中扮演宁宗的,正是我。
吴邪皱着眉,紧紧盯着解雨臣。
那戏中,宁宗有一句唱词,乃出自《左传》,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此句一出,圣上脸色大变,几乎是拍案而起。那日陪同看戏的还有郑嫔及宫中宦臣,一同乌泱泱跪了一地,我那时眼前便是一黑,心中只道今日怕是人头不保。
然后呢?
解雨臣轻笑了一声:你见我好好坐在这里,便知道是无事了,皇上虽然震怒,但迁怒于我们这等人,到底有违圣德。最后皇上拂袖而去,我等也战战兢兢地捡回一条命。只是从此此剧再不可再演。
吴邪叹了一声,道:皇上对张江陵竟已至此。
解雨臣接着说:太史公早就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官场上,蝇营狗苟,无非是为了一己私利。真正干干净净的,能有几人?
吴邪道:你这样说,未免有些偏颇了,也不至于都是如此。
解雨臣看了看他,没说话。
吴邪沉默了半晌,才说:早年我考了秀才,又中了举人,乡邻都来贺,弄得我也飘飘然,一心要上京搏个功名。我娘第一个不愿意,我爷爷那时还在,也不让我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爹,我二叔,甚至小哥,竟都是不愿让我去的。
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小哥来劝我,其实他说的那些我都懂,也知道他是为我好,但心里到底还是不甘的。如今,我算是真的懂了。
既然懂了,解雨臣道,就莫要辜负。
吴邪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说:不过朝中仍有刚正之人,就如王公。
解雨臣一声冷笑,道:赌对了罢了。想了想又说,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那酒色财气疏?
吴邪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天下奇书,谁人不知。
圣上偏宠郑氏,皇后一直无所出。雒于仁写下奇文,引起惊天风波,皇上被他骂得一无是处,然后又如何?此人一没挨板子,二没掉脑袋,反倒青史留名。你可知是为何?
吴邪皱了皱眉,盯着手中的杯盏出神。半晌才是一叹。
我明白了。
你早该明白了,解雨臣抢白一句,接着道,你且稍坐片刻,我吩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吴邪点了点头。
是的,他早该懂了,可一直以来骨子里的正直与善良让他对此视而不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反思自己是否天真得太过了。从小读四书五经,朱子家训。施政出于仁民爱物之心;科举不为发迹,只为用所学报效国家;为官者不可悖于圣贤之道。然而今日,他残酷地看清了自己的可笑之处。原来理想与现实间尚隔着巨大的鸿沟。
反观如今之官场,讪君卖直竟已成风气。文官们找到了名留青史的捷径。多少人直言进谏,几十年得来的进士之身也可不要了,甚至付出血肉之躯也毫无畏惧。今日御前不敬,他日便可得忠臣烈士的美誉。更有甚者,罗织罪名,陷害同僚,只为自己加官进爵。而这一切,始作俑者,无非是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
皇上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终于有一日养虎为患。哪怕是一个七品官员,如今也有了敢于正面指责圣上的道德权威。且无法任意处置。否则会有更多官员,前仆后继,冒死进谏。最后皇帝坐实了昏君,上书者皆成忠臣。真是可笑可叹。
吴邪在房中枯坐了半个时辰,解雨臣终于回来了,手中却没拿食盒。
吴邪见状,起身掸了掸袍子。怎的没有吃的,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讨你口饭吃竟如此难。他说笑着,拱手欲别。
解雨臣却面色严肃,似乎有心事。吴邪都走到门口了,他也未出一声。
两人出了府门,轿夫都候得快睡着了。吴邪道了别,轿帘刚刚落下,只听解雨臣在外面唤了他一声。
吴邪。
吴邪心中奇怪,不知他又有何事,掀开帘子看他。解雨臣站在朱漆大门之下,灯笼照亮了他站的那一小块地方。风吹起他的袍角,眼中分明是满满的担忧,似乎有什么话,不可不说。
第二十四章
张起灵在房中等了一夜,也未见吴邪回来。想是随解公子出去的,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太晚了随解公子歇在王家府上也不奇怪。只是天亮之后,左等右等,还不见人。
遂差了潘子去王家问一问,结果潘子回来后脸色大变,报称王家下人说,昨日看着吴公子出了府,好好地上了轿子,一路往南去了。
吴三省一早上朝去了,此刻也还未归。他只好一人来到王公府上,也没有备拜帖,单说求见解公子。
结果门人回说,解公子昨夜也回府了,并未宿在王家。
再赶到解府,此次门人并未刁难,见他来便恭敬地在前引路。他心中着急,张口便问门人昨夜可有客人留宿。
那门子虽疑豫他的贸然,但还是答他未曾。
张起灵此刻才觉得大事不妙。
解雨臣正在园中练功,一把软剑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寒气逼人。张起灵原不知道他还会这个,但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果然,解公子听到吴邪不见了之后,宝剑咣啷啷坠了地。
解雨臣沉默良久,最后一声叹息。
此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昨日王府出演新戏,本是平常。但是戏散后,王公着人请吴邪前去,说的却是家常话,却有些不同寻常了。解雨臣本就是玲珑心思,你做一分他便猜出七分,一听便存了疑心。后来哄吴邪说给他拿些吃食,其实去问了王府中的管家。
那管家本就承过他的情,况且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就照实说了。
六年的时候,皇上大婚,册封了王氏为皇后。但后一直无所出,今年年初便有风声,说太后授意皇上选妃,着各地即刻挑选适龄女子,进宫备选。最近几月,凡相貌端正的女子,无不在定亲过门,就怕一朝被选入宫,生死不相见。王公本就在内廷,得到消息也并不奇怪,若是王公也有动作,此事定是真的了。
管家道:老爷确实和夫人说起过选妃之事,也曾提起吴尚书家的公子,说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老爷请吴公子说话,夫人和小姐也在内室。想来要不了多久,吴公子便能做了咱家女婿了。说完,又是一笑。
解雨臣思前想后,此事还是要告知吴邪一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可他这几日,亲见那两人感情笃深,实在不忍不说。他只想着,若是真无法回旋,告于吴邪,两人若有憾,还可想方设法弥补一二。
他怎知吴邪竟如此决绝。
张起灵不待解公子说完,便嚯地起身,拂袖欲走。
张公子,解雨臣在他身后唤道,还请留步,听我一言。
张起灵却似乎并不想听。他回身朝解公子拱了拱手,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告辞。
轿夫是雇下的。不到晌午,潘子便在街头寻到了,带回了吴府。恰好吴三省散朝回来,得知吴邪走失,大吃一惊。官服尚来不及换,便先盘问起了轿夫。
那两个轿夫抖得筛糠一般,话都说不利索。只说当日离了王府,公子先说回这边府上,眼看都快到门口了,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说往城外去
吴三省登时大怒:他说去便去!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怎可由着他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