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狠心就是这样的结果,”贺兰霸问,“你后悔吗?”
袁夏沉吟许久:“她要真出事了,大不了我赔她一条命,但我不后悔和她分手。”
贺兰霸没想到对方说得这么坚决,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丹雪这性子使得着实让人很头疼,但也不至于真到要同归于尽的地步吧。
“我有喜欢的人了。”袁夏轻声道,“那个人等我很久了,也一直默许我和丹雪维持这样的关系,但我不想再辜负对方。”
贺兰霸看着低垂着眼帘的袁夏,没有多问,只叹了口气:“既然一直默许你和丹雪的关系,也许人家并不介意呢。”
“但我介意,”袁夏说,“我介意每次大家聚会时他必须微笑着看着我和丹雪亲昵地坐在一起,我介意玩真心话大冒险时大家鼓动我和丹雪当众接吻他必须跟着鼓掌,我介意坐火车的时候他永远只能坐在我对面的位置,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单身,但每次介绍我给他的朋友认识时都只能说我是他的朋友。”说到这里顿了很久,“上上个礼拜,他被确诊出是胃癌。”
这个急转直下的剧情显然让贺兰霸始料未及。
“医生说是早期,治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但是得到确诊消息的那一刻我怕得冷汗直流,”袁夏抬头道,“师兄,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本来以为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错过今天还有每天,错过这一刻还有下一刻,可忽然之间那些时间都被没收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被按下了倒计时。如果手术没能成功,那我怎么办?我回忆起他的时候就只剩下那些和丹雪在一起,而他永远一个人坐在远处看着我们的画面吗?”
贺兰霸知道袁夏并不是想从他这里寻求答案,但是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却把他问住了,他哑然了半晌,最后只能低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袁夏的样子很难过,在阳光下整个人如同笼罩在阴影里。手机铃声在这时突兀地响起,袁夏摸出手机,看见来电人,凝重的神情才松了一些。
贺兰霸听见袁夏对手机那头的男声说:“……嗯,她没事,放心吧……别多想了,跟你没关系……”然后又嗯嗯地应了几声。
贺兰霸起身轻拍袁夏的肩膀,示意自己先走了。袁夏冲他点点头,继续和手机那头通着话。贺兰霸走到住院部大楼门口,回头看着握着手机起身在花园里踱步的袁夏。这背后的故事其实他早猜到了,只是没有点破。这就是为什么袁夏会参演庞丽的剧本的原因。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袁夏的话不停回响在耳边——本来以为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错过今天还有每天,错过这一刻还有下一刻,可忽然之间那些时间都被没收了。
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叫人难受呢,贺兰霸望着一下下变化的楼层数字,心想。
因为上天收走他时间的时候,连个倒计时都没有给啊。也许这就是惩罚吧。他很高兴袁夏觉悟得比他早,他还知道后悔,还知道弥补,那么他就还有机会抓住幸福。哪怕只是幸福的尾巴。
哪怕只是那样,也很好啊。
推开顶楼的大门时,果然看见天台边孑然而立的身影,穿着病号服也像年轻的皇帝一样,一股子“老子病了,普天之下还是老子的王土”的气场。
“你在这儿看什么呢?”贺兰霸走上前去,向下望了一眼,袁夏还一个人坐在花园树下的长椅上,像在发呆。他方才也是抬头打望的时候注意到凯墨陇在天台的,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凯墨陇,不过那时他也不知怎的就如此肯定,“医院的天台只有想跳楼的人才会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为了爱情跳楼殉情。”凯墨陇抱着手臂,望着足下二十层楼的高度,喃喃自语着。
“虽然我也不赞同这么极端的作法,但是这事也不绝对吧,”贺兰霸说,“如果你爱的人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某一个时刻突然产生想跳下去的念头,也不难理解吧。”
发现凯萨尸体那天,他也一个人去过学校的天台,并不是想死,但是当你最爱的人突然离开你,你就会变得非常的不理智,会正儿八经地想人死后是不是会去另一个世界,他一个人在那个世界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你只是想和他去同一个地方,这样就能再看见他,再和他说话,跟他说对不起。你去他常去的地方,希望他能看见自己,如果那时有一阵风吹过,你会觉得那就是他,如果有雨落下来,你也会喊“喂,是不是你啊”,即使什么都没有,你也会觉得他就在你身边,正难过地看着你。
凯萨在那个世界没有朋友,如果再一次倒在洗手间里,不会再有人发现他,他连叫那个人“滚”的机会都没有。多孤单啊。一想到这个,他就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不是想死,什么“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过,他只是不忍心让那小子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死亡世界,即便人死后只是化成灵魂绕着星星旋转,凯萨也一定是最寂寞的那一抹。
身边的凯墨陇一直没有说话,贺兰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了神,他看向凯墨陇,发现凯墨陇也正看着自己,蹙着眉头,神情里有种奇怪的疑惑和迫切:“……你曾经有过这种念头吗?”
凯墨陇的声音像是悬在半空,贺兰霸眨了下眼,随即听见自己脱口答道:“没有。”
和凯萨之间的一切从开始就是秘密,到如今依然是秘密,那种感觉,就好比你曾经去过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你一度也想告诉世人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可是一想到别人会怎么看它,是会羡慕还是不屑,是认同还是嫌恶,你就打了退堂鼓。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不让它只属于自己呢?
即便凯墨陇不会嘲笑,不会不屑,以他和凯墨陇现在这样的关系,告诉他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要跟他说我深爱着一个人,所以就算我接受了你,也永远不会像爱他那样爱你,请你理解,谢谢。这特么不是欠抽吗?如果他能和周围的人一样,重新陷入热恋,翻过从前的那一页就好了,只可惜“凯萨”这两个字已经成为书本的注脚,到哪里都逃不掉了。
凯墨陇绷紧下颚线转过头去,眼神放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闷声说:“你死了,我也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的。”
贺兰霸愣了一下,笑道:“难得你也会说狠话啊。行,我知道了,我死了以后也不会来勉强你的。”你这么苏,当然要在人间多祸害几个倒霉鬼,“这个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的是,我不在了,你的幸福还是可以继续的。”
“嗯,”凯墨陇冷酷地点头,“我会把你忘了,再找一个不错的人好好谈恋爱。”
贺兰霸听得噎了一下,卧槽你这也太绝情了吧,我人还站在你面前呢,你就说要把我忘了?
凯墨陇似乎是对他这个表情很满意,转过身来,勾起嘴角:“不能嫉妒,也不能怪我,”他虚眸睨着眼前人,目光一动,像翘起尾刺的蝎子,“反正你也没好好爱过我。”
贺兰霸张大嘴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此,都说人谈恋爱时要掉智商,这话在凯墨陇身上真是得到了百分之一万的应验。凯墨陇说完转身离开天台,贺兰霸从背后喊住他:“喂。”
凯墨陇一回头就见什么东西朝他抛掷过来,下意识地一抬手,才见抓在手里的是黑色的htc。
贺兰霸耸耸肩走过来:“以后我们两个在一起时手机交给你保管。你说得对,要谈恋爱就该好好谈,人生应该认真一点。”
凯墨陇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低下头在手机屏幕上三两下划拉过去,贺兰霸傻眼了:“卧槽我这么复杂的解锁图案你怎么知道的?!”
凯墨陇没回他,靠在门边查看起来电短信微信各种记录,那表情像是在咖啡厅喝着下午茶,翻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贺兰霸对这霸道做派咋舌不已:“喂喂喂喂,适可而止啊。”
“既然你说了要好好谈恋爱,我当然要检查你的忠诚度。”说着举起手机,“这个号码是谁的?”
贺兰霸瞥了一眼号码,没吱声。凯墨陇怀疑地看他一眼,立刻就拨了过去,电话没响两声就接通了,手机那头传来一道精神抖擞的男声:“你好顺丰快递!”
贺兰霸见凯墨陇那瞬息万变的表情,笑得不可自已,主动指着后面一个号码:“这个是圆通的,你要不要也试试?”凯墨陇显然被他搞得有点郁闷,瞥他一眼,然后低头在手机号前输入了“顺丰快递”几个字,贺兰霸看凯墨陇不厌其烦地一边打电话确认号码一边帮他完成联络人的名片,心说这人真是洁癖得不轻啊。不过……“忠诚度是双向的吧?”他问。
凯墨陇翻着微信头也不抬,摸出黑色的iphone拍到贺兰霸手里。贺兰霸没看一会儿就觉得上当受骗,凯墨陇的手机里干干净净,来电也好短信也好一个记录都没有:“你是克格勃出身吗?!”
“克格勃成为历史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是吗,”贺兰霸推推眼镜上下打量穿着病号服靠在门板上也好似穿着衬衫西裤在拍硬照的混血美男,“不过你在勾引人这方面的表现挺像克伯格乌鸦的。”
“你还知道克格勃乌鸦?”凯墨陇难得抬起眼,露出赞赏的表情。
“当然,”贺兰霸心道老子可是编剧啊,“要不是因为我只是个三流编剧,我都要怀疑你是到我这里来骗取情报的。”
凯墨陇一面刷着微信,一面挫败地摇摇头:“上了这么多次床我也没骗出什么来,你在保守秘密这方面的水平也颇有cia的水准,身为克格勃的我自叹不如。”
贺兰霸想说彼此彼此,一不小心翻到手机相册,不禁瞪大眼:“你怎么有我的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凯墨陇叹了口气,凑过来瞄了一眼,抬手就强行退出了相册,无动于衷地道:“看别的吧。”
贺兰霸心说你的鸡贼都藏在相册里你让看别的?你这手机空得跟刚出厂时一样,我还能看啥啊?又偷偷进相册瞥了一下日期,略一琢磨觉得不对:“那个时候我们还没交往吧?这照片……”
“很奇怪吗?”凯墨陇揣好黑色的htc,彬彬有礼地说,“说明我在暗恋你。”
“……”这句话槽点太多,贺兰霸吐都不知道怎么吐,你暗恋我你就可以溜我房里趁我睡觉偷拍我?你还很有道理啊!老子想糊你一拖鞋好吗?!酒窝也不是屡试不爽的法宝好吗?!
凯墨陇预备下楼,回头见贺兰霸还杵在门口,大方地道:“大不了你再偷拍回来。我不介意。”穿着病号服的混血美男冲他慵懒又甜蜜地一笑,“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也可以拍好了再给你……”
贺兰霸受不了地扶额,谁来告诉他他们这迥异的恋爱画风要怎么接得上?
安琪回头望了一眼住院部的天台,摇摇头上了车,拨了个电话给andy:“你要我说的我都转达了。”
一向冷静的男声此刻在手机那头也显出几分紧张来:“他是什么反应?”
“喂,你好歹也关心一下他的伤势吧?”
“医生下诊断时我们就已经关心过了,只是脱位和轻微骨裂,对他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男声沉一口气,“况且我们关心他又有什么用,就算我们可以为了他吃枪子儿,转个背他就可以去当贺兰霸的人肉护盾。好了,在天台上你们谈了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安琪撇撇嘴,摇下车窗,“你应该也能猜到吧。”
凯墨陇能坐上头一把交椅,表面看是因为他足够优秀,但其实这也是多方博弈后的结果。这是一个最优结果,所以已经不大可能有变数,一旦改变,将会有人蒙受巨大的损失,同时平衡也会被打破。讽刺的是,这个牵制各方的最优结果正是凯墨陇计划之中的。就像一出不可思议的神迹剧,一个位于金字塔最底端的角斗士,在故事结尾时却成了罗马帝国的皇帝。但是凯墨陇恐怕没有料到,即便在罗马帝国,独裁与民主也曾势同水火。凯撒曾经想要戴上那顶王冠,最终他被元老院刺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个时候的凯撒大帝已是万人拥戴的领袖,他戴上那顶王冠也只是实至名归的最后一步罢了,可凯墨陇的根基实在太浅了,他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只身前来中国,就等于把主动权拱手让给对方。
凯墨陇依然拥有巨额的财富,拥有这个隐形的超级金融帝国,但老家伙们拥有弹劾决策者的权利。为此凯墨陇才用近四年的时间,利用北极星的情报网做万无一失的部署,让自己成为n方博弈后的最佳方案。至少目前为止,他是老家伙们不敢也不愿弹劾替代的。但是他在这之后表现出的任性妄为,已经让他独裁者的面目慢慢暴露。老家伙们希望凯墨陇只充当一名决策者,凯墨陇现在的所作所为,因个人私欲就随意动用大额资金,操控做空对家引起连锁反应,投入天文数字帮助一个小国……早已挑动某些人的神经。
既然没有人能取代你,那只好请你回到我们的掌控中。老家伙们的态度虽然很坚决,但对凯墨陇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她今天就是前来代为传话的。
“他们给你一周的时间,希望你回去。”在天台,她将老家伙们的话如实转告凯墨陇,“庚林机场停着一架湾流,他们会二十四小时等你。”
天台上的风燥热难当,骄阳之下,凯墨陇穿着白色病号服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刺眼,他望着远方,长久静默。
“你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了,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妥协了。”安琪轻声说,凯墨陇沉默的背影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艳阳高照的天台上好像笼罩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她只是说一句话,肺部好似都张合到了极限,“告诉贺兰霸你是谁,然后让他和你一起走,不就好了吗?”
凯墨陇微微颔着首,视线落向楼下的花园,半晌,平静地开口:“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离开他,你和我为什么会困在岛国三年?”
提到岛国两个字,仿佛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和烟熏火燎的气息。“那个时候我们身不由己。”安琪眯眸眺望天台四周的风景,和硝烟弥漫的岛国相比,这座繁华的大都市简直就是天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说,“一切都好了。”
凯墨陇侧头看了他一眼,从天台边走过来。阳光一点点被这个人挡住,安琪抬起头,只觉得这张逆光的英俊面孔比太阳更逼人,她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凯墨陇在这时抬起手,拇指在她嘴唇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伊夫圣罗兰?”凯墨陇垂首看着指尖的唇膏印,视线又落向女孩手中的机车包和脚上的高跟鞋,“绝版的巴黎世家,还有你喜欢的周仰杰……很漂亮。但是不管我怎么看,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中了枪就哭哭啼啼地喊着我名字的仓鼠。”
安琪哑然失声,看着墨黑的发丝扰动凯墨陇意味深沉的目光,攥着机车包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紧了提把。
“下雨的时候,伤口还会痛吗?”凯墨陇垂眸扫一眼女孩的膝盖,带着淡淡的悲悯,“为什么你会跟着我来中国,为什么会给我下安眠药,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那个时候身不由己的你,现在真的不一样了吗?”
白色的病号服被天台上的热风吹得呼呼作响,凯墨陇额前的头发飞絮一般扬起。露出额头时的凯墨陇有种魔性的英俊。男人英俊成这样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会让你觉得他不是人间之物,会让你深深地怯场,但是这一次她必须坚持己见,因为她觉得这次一定是凯墨陇错了:“人不能太贪心,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这样活着。”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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