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方的陈诉到此结束,法官转向凯墨陇,混血美男依旧保持着手指交叉的姿势,目光静静地落在两名素未谋面的对手脸上,看不出情绪。法官清了清喉咙:“被告方没有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凯墨陇这才缓缓松开十指,自被告席起身:“法官先生,如果我能证明起诉方的逮捕令和证据都是不合法的,是否可以要求中止引渡。”
“理论上来说,听证会只会讨论是否应该引渡你这个问题,起诉方的证据是否合情合法我们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去参考。”法官道。
“那么如果我能证明这些证据是显而易见捏造的呢?我个人曾经支持并帮助过岛国的法贾尔政府,联邦政府大费周章捏造证据试图引渡我,我有理由怀疑是出于政治迫害的动机。”
两名检方代表完全没想到凯墨陇竟然会祭出政治迫害这么大动干戈的词。法庭一旦认定美方要求引渡是出于政治目的,便可断然拒绝引渡申请。法官和左右商量了一下,考虑到美国政府在对待凯墨陇一事上态度的确十分耐人寻味,三人得出一致意见,法官最后道:“被告可以从这个角度为自己辩护。”
凯墨陇满意地点点头。至此双方的较量才正式开始。
“介于检方对案情的陈诉有许多不明确之处,现在我有几个问题,希望检方回答,首先,两名目击者称看见我朝停靠在路边的车辆投掷手雷,请问投掷手雷时这三名死者是在车内还是车外?”
两名检方人彼此对视一眼,一时都没有作答,在法官提醒下,其中一人才回答:“在车外。”
凯墨陇嘴角的酒窝凹下去,带着微微讽刺的笑:“你有什么资格回答,你是证人吗?”
年轻的男检察官被问得一噎。
凯墨陇轻描淡写移开了目光:“不过我同意检察官的话,当然是在车外,如果人在车内,死者的尸体就不该是被炸得千疮百孔,而是被烧得血肉模糊了。第二个问题,其中一名目击者是当地武装人员,刚才在视频中,他确认我使用的手雷是美军k3a2手雷,我想知道他是如何确认的。”
检察官不假思索道:“刚才在视频里证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他看见手雷通体黑色呈圆柱型,中央有大面积黄色标识,这只可能是k3a2手雷。现场调查人员在死者尸体旁发现的手雷残骸也证明这就是k3a2手雷,说明证人没有撒谎。”
“当然,k3a2手雷倒是十分好认。”凯墨陇转向法官,“我请求再看一次死者照片。”
法庭人员对那一溜照片无疑都十分反感,有一位旁听者干呕一声捂着嘴退场了。凯墨陇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被放大的骇人照片:“这样的死状我想用千疮百孔这个词来形容不会有人有异议吧。很遗憾,负责我案件的美方调查人员显然并不十分清楚,k3a2手雷属于进攻型手雷,它的杀伤半径很小,在开阔地带……”他扫了一眼面色有些不佳的两名检察官,嗓音一沉,“不足三米。”
法官惊愕地又回头确认那几张炸得面目全非的受害者照片,也情不自禁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两名美方检察人员。
“我记得刚才检察官确认三名受害者当时都在车外,”凯墨陇看向神情明显动摇的法官,“那么即是说他们当时处在开阔地带。”
两名检察人员面容严峻地低着首,都没有说话。
凯墨陇继续道:“换句话说,如果我要仅用一颗k3a2手雷致这三人于死地,必须至少满足两个条件,一,三名受害者必须同时身在半径不超过三米的范围内,二,我在三十米开外处掷手雷的误差不能大于三米。”
“这也并非不可能吧。”一直沉默的检察官终于出声。
“将一颗k3a2手雷刚好掷到三人中心,这的确并非不可能,”凯墨陇道,“但是要用这种手雷造成照片上的效果,却绝对不可能。”
法官越听越来劲了:“什么意思?”
“我刚才解释过,k3a2是攻击型手雷,主要依靠冲击波造成杀伤,可是照片上死者身上的伤口明显不是冲击性的伤口。”凯墨陇眯缝着眼审视幻灯片上一幅幅狰狞的照片,他对这样的死状并不陌生。
岛国是炼狱,也是天然的训练场,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没有教官手把手地教你,你也能学会基本的格斗技巧,学会使用各种冷热兵器,因为那就是这个战乱小国的官方语言,你总得掌握它。
但也有人是例外。一次掷手雷训练时安琪没能将手雷扔过掩体,拉开安全栓的手雷反弹滚落回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冲上前将吓呆的女孩扑倒在地。爆炸的烟尘还没平息,教官的鞭子就狠狠抽在他背上:“这么想当英雄?!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救这只弱鸡,你就替她去死!听见没有?!”
他没有回话,倒是他身下糊着一脸泪水和泥巴的仓鼠紧紧抱住他,哭嚷着:“他听见了!听见了!!”
“凯萨!你是哑巴吗?!”教官的鞭子大力抽下来,一鞭子就撕开了他背上黑色的t恤,“你以为你的名字真能当护身符,以为叫caesar就真是皇帝的命了?”他朝向一众吓得不敢吱声的学员,拿出杀鸡儆猴的架势,“在我眼里你们什么都不是!想活着离开这里最好别惹我生气,否则我让你们即使死了也逃不出这座岛屿!”
和皇帝同名的少年在这时回身一把捏住了鞭子。皮鞭的尾巴惯性地一抽,“啪”地绕在他手臂上,皮肤上立刻留下一串刺目的红印。
“你想干什么?”白人教官收紧手里的皮鞭,“想造反吗?”
凯墨陇静静回忆着往事。那时他的头发有些长,略略卷曲的发丝遮住了视野上方,他迎着教官狠戾的目光看上去,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手持皮鞭的男人有任何可怕之处,他既不会爆出破片,也不会弹出钢珠,他之所以敢捏住那条鞭子,是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此刻再没别的武器,连一把手枪也没有,那么在他面前就完全是一只纸老虎了,他现在具备的力量和肌肉,速度和技巧,已经足以对付这个家伙。
白人教官下意识将手伸向腰间,才发现没有带枪,脸上闪过一丝忌惮,缓缓放下摸枪的手,他知道这个少年已经洞察了他的意图,便退一步沉下火气,低声说:“松手。”
凯萨松开了鞭子。白人教官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十九岁的少年目视男人的背影一路走向二十米开外,那里是一面矮墙的掩体,再往前就是放置手雷的地方。安琪见凯萨蹲踞在地,始终注视着教官的背影,而一只手却压在她身上。她起不来,这个大男孩手中的力量,似乎每天都在成倍地增长。
直到现在凯墨陇依然记得手雷凌空而来的刹那。
教官的身影消失在掩体墙后,下一秒绿色的67腾空划出了抛物线。每个生死攸关的瞬间他都记忆犹新,可能是一柄尖刀,一发子弹,可能是坦克的高炮,脚下的地雷……这一刻就是那条平凡无奇的抛物线。这条弧线将要决断他们的生死,决定他能不能再回到那个人身边。真正的命悬一线。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能判断准手雷的落点,如果他投掷的动作慢了哪怕一秒,他和安琪将会和照片上这三名死者没有两样。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因为他必须活着,他必须回去,不容许有如果。
扔回去的67在掩体墙上方爆炸,半空爆炸威力更大,飞射的破片甚至飞落到他近旁。他趴在震荡的烟硝中,感觉心跳震动着地面,呼吸熨烫了土壤。
这是一场不能save,无法重来的游戏。
但是只要心跳还在,呼吸还在,就是离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又近了一步。
法官清喉咙的声音唤回凯墨陇的思绪,他转头注视着屏幕上筛子一般惨不忍睹的死者,眼中波澜不惊:
“防御型的破片手雷,近炸引信的炮弹和集束炸弹都有可能造成这种惨状,但攻击型手雷不可能,虽然它常见又好认。”他睨着两名哑口无言的检查官,沉声道,“捏造这样的证据来污蔑我,不觉得很可耻吗。”
我好不容易才通过所有关卡和陷阱……
“法官大人,”男检察官起身反对,“凯墨陇的诡辩是在严重误导听证会,检方的逮捕令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游戏有许多个结局,我只要最好的那个……
“更何况法庭上没有爆破专家,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让我能在茫茫人海万千面孔中再次找到他……
“要让我们相信k3a2手雷无法造成这样的伤口,就请被告拿出证……”
“闭嘴。”森冷的两个字打断检察官的话,那感觉如同撞到一堵冰冷的高墙上,男检察官真一下就闭住了嘴。凯墨陇眸色极近阴冷,他站在被告的位置,却用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命令的口吻一字一顿道,“回去转告他们,我从这样的尸堆中爬出来时,他们还在游轮上开派对喝香槟。”
法庭上仿佛被扔了一颗震撼弹,全体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意识到这是一场在更高维度进行的对话,他们当中谁都没有插嘴的资格。
半晌法官才猛然醒过神,敲着小锤子警告被告注意情绪。
凯墨陇目不斜视地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环抱手臂,他要将这场听证会拖入无限的加时赛。他既然能扔回一颗能把人炸成筛子的手雷,这些也就根本不算什么。既不能爆出破片,亦不能弹出钢珠……充其量只是牢笼和绳索。自离开岛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记得自己还被任何牢笼绳索束缚过。只要他还活着,还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就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法官咳嗽一声:“那么,被告方才的自辩,有证据吗?”
凯墨陇张口正要说现在还没有,法庭的大门突然推开了,伴随着一道洪亮的男声:“凯墨陇先生当然有证据。”
法庭人员连同法官在内都怔住了,目视一行七八人大步流星步入法庭,光是脚步声都令得冷清的小法庭有些不堪重负。为首的灰西装男向法官递交了一份文件,法官花了一段时间核实这七人的身份。
“如果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将作为凯墨陇先生的律师团为他进行辩护,”身着灰西装的律师回头看向起诉方,目光充满挑衅,“主张美方无权要求引渡凯墨陇先生。”
两名检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茫然地看向法官又看向被告席。
凯墨陇靠在椅子上,不动声色。
“如果法官允许,我方请求让爆破专家乔剑宏先生作为证人出庭。”
黑色辉腾车低调地停泊在法院外,银发老人闭目靠在后座,车窗外飘进一两滴雨水,司机先生升起了车窗,车窗合上没多久,雨就沙沙地铺天盖地落下来。
“进展还顺利吗?”老人睁开眼,看向身边人。
贺兰霸正全神贯注于手机上时时发来的微信。
——法官允许播放爆破视频。
——检方质疑视频的真实性。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光是质疑提不出具体的疑点,法官不会在意。
——继续主张政治迫害看起来行得通。
——检方要求休庭半小时。
贺兰霸看到这里暂缓了一口气:“休庭了。”
老者点点头:“别掉以轻心,这个时候对方大概要调整战术了。”
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贺兰霸当然清楚,但是能够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胜利:“斯蒂潘先生,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
“我也没做什么,”斯蒂潘望着玻璃上的雨线,“只是借了你一笔钱请律师罢了,这些钱我相信凯墨陇先生会如数奉还的。”顿了顿,“不管他最后是留下来还是回去。”
他并没有多么乐观,只是这个年轻人说的那句“有规则就是件好事”让他觉得有点意思。贺兰霸拜托他联系最好的律师时,他曾反问:“你怎么确定请律师会有用?你真的相信他们会开听证会?”
“我相信会的。”贺兰霸却答得十分笃定,“一开始我也怀疑他们会跳过听证环节,但是听了您的话,我反而确信他们会召开听证会。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没有理由不遵循游戏规则,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游戏规则就是为他们服务的,是始终对他们有利的。他们想要凯墨陇回去,不派个人来绑他走,而是宁愿用引渡这么迂回的法子,足以证明这些人对游戏规则的迷信。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安全最可靠的途径,至少……他们不会一开始就违反这些规则。”
斯蒂潘眯着眼审视身边戴着黑框镜的年轻人,他具备相当的胆识和头脑,但是想要帮凯墨陇,光有这些还不够。他们必须找来最优秀的律师,对方还必须有胆量接下这个案子,在连案情都不明朗的情况下。
花了不少时间,律师团连夜飞抵庚林,一行人还没走出航站楼,贺兰霸这边就得到了第二天召开听证会的消息,离听证会开始只有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时值深夜,律师们根本没机会亲自向凯墨陇了解案情。
大家坐在酒店会议室里一个个都沮丧不已,律师会面羁押中的当事人需要提前向拘留方提交申请,由拘留所安排会面时间,最快也要二十四个小时,这会儿妥妥的来不及了。他们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前去听证会。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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