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棠白皙的脸颊泛红,但有运动的因素遮掩,顺理成章,她不逞强,道:“有点,跑步和走路感觉不大一样。”
周日走山路的时候她也有点气喘,当时没觉得有这么累。
程湛兮顺着她的话道:“是很不一样。”她还体贴地给郁清棠找了个台阶下,“平时不锻炼的人刚开始锻炼都这样,正常现象。”
郁清棠:“那我们歇一会儿?”
程湛兮说好。
跑了两百米不到,歇了两分钟。
第二个两百米,郁清棠岔了气,她手按着右下肋,眉头紧拧,脸部肌肉疼得轻微扭曲。
程湛兮不敢再带她跑步了,两个人溜达到天鹅湖,又溜达回来,程湛兮第一次夜跑连一滴汗都没出,郁清棠不用提了,脸色又白又红,白的是她本来的肤色,红的是尴尬的。
两人在楼道口互道晚安,各自回家洗澡睡觉。
程湛兮补了几组室内锻炼,踩了半小时椭圆机,消耗今天多余的热量。郁清棠一个人在客厅,用冰凉的手背给自己越来越烫的脸降温。
运动是一件需要正面激励的事,和本身的能力相辅相成。如果一个人自身擅长运动,她爱上运动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相反则会产生抵触心理。郁清棠把浅灰色运动服脱下来,丢进了洗衣机,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
她鲜少有真正讨厌的事物,跑步现在算一项了。
郁清棠去厨房倒了杯水,给自己消了消气,她拿着睡衣走向浴室,路过洗手间的镜面,微微一愣。
镜子里的她正无意识地鼓着腮帮子,像个闹脾气的小女孩。
郁清棠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指尖自上而下划过脸庞。
她闭了闭眼,恢复了平静。
浴室的水声响起来。
脑子依然一团乱,喷薄的被克制,混沌的相缠绕,郁清棠闭着眼睛在卧室床上干躺了几个小时,闹钟响起,她从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捏了捏眉心,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床头,打开了自动窗帘。
天亮得越来越晚,屋外漆黑一片。
郁清棠按部就班地洗漱换衣,穿戴整齐后从2101出来,对面的大门紧闭,她盯着看了会儿,听到电梯抵达的声响抬脚迈了进去。
进电梯后郁清棠咬了咬唇,给程湛兮发了条消息。
[郁清棠]:我去上班了
程湛兮在2102的猫眼后边,看着她消失在楼道里,看到这条消息内心既柔软又酸疼。
[程湛兮]:好的,我待会去
郁清棠刚出电梯,消息便跳了出来,她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停留几秒,回了个单字:【嗯】
郁清棠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在某写字楼附近吃了碗铅山米粉,她偶尔会来这边。六点半,她往学校的方向走,换了条路,道路拐角的老旧自行车修车摊映入眼帘,头发白多黑少的老爷爷旁边蹲着一道熟悉的倩影。
微白的黎明给她镀了一层光晕,身穿白色休闲服的女人看起来朦胧美好。
她面前的地面上放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桶,程湛兮将保温桶打开,又从身后变魔术似的变出套餐具,打开盒子取了双筷子出来。
老爷爷接过筷子,从保温桶里夹出来一个饺子吹了吹。
他眼角的皱纹笑得堆积在一起,张口咬下半只,没等嚼完,便吃了另外半只。
程湛兮侧对着郁清棠,看不清她的表情,隐约能瞧见她上扬的唇角。
老爷爷吃了两只便舍不得地盖上,留着中午吃。
程湛兮把筷子收进不锈钢盒子里,一并留给他。
两人用手语无声地交流了一会儿,程湛兮说自己要去学校了,撑着膝盖起身。
走出几步,看见了正对面的郁清棠,眉眼乌黑安静,不知已看了多久。
“郁老师!”她惊喜喊道,本能扬起笑容。
郁清棠走过来,打招呼:“程老师早上好。”她往修车摊那瞧了眼。
程湛兮说:“我早上煮了点饺子,顺便给老爷爷带了一份,他一天三餐光吃点馒头咸菜,我见着不忍心。”
郁清棠听不出情绪地道:“程老师很善良。”
善良这种词,写在纸上还好,挂在嘴上总是听起来怪怪的,讽刺多过表扬。知道郁清棠肯定没那个意思,程湛兮摸了摸手臂的鸡皮疙瘩,求饶般笑道:“郁老师千万别这么说。”
郁清棠不置可否,看着斜对面的校门,迈开脚步,边走边淡道:“你隔三岔五去陪他,你走了以后他不是会很难过?”
程湛兮愣了一下,方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修车摊的老爷爷。
程湛兮不大了解郁清棠的逻辑,道:“除了父母亲人和爱人,应该没有人会陪伴彼此一辈子吧?就算是亲人,我们也只能相伴走过半程人生,人生在世,多的是茕茕一人。”
郁清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拥有的注定都会失去,为什么还要拥有?
程湛兮又道:“如果每个人都害怕对方因失去而难过,不去释放善意,这个社会岂不是冷冰冰的?相反,如果每个人都让身边的人感受到爱和温暖,他不会因为少我一份而难过的,他还有更多更多的爱,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就成为了光源,一个人能够温暖自己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会因他得到力量。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郁清棠薄唇阖动,轻声问:“什么话?”
程湛兮认真地说:“爱是可以传递的。”
郁清棠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学校里的树开始落叶子了,扫过又有新的,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碎叶声。
程湛兮斜乜着她,说:“你是不是想笑我?”
郁清棠摇头。
程湛兮不在意地笑道:“想笑就笑,没关系的,我在朋友圈里有个外号叫行走的鸡汤。”
郁清棠没说话,看着她。
程湛兮神情坦荡,道:“但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郁清棠看了她很久,说:“程老师是个……”
程湛兮抢话道:“能不用善良这个词么?”
郁清棠唇角上翘,望向落叶的眼神里却带着轻微的叹息,道:“……特别的人。”
特别到她不舍得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无情地将她拒之千里,不忍心见到她流露出难过伤心的眼神。
郁清棠一步迈上了台阶,前往办公室,终结了这个话题。
晚上程湛兮约郁清棠夜跑,果不其然被拒绝了,郁清棠现在对跑步有心理阴影,她宁愿失眠到天明也不要去楼下丢人。
她没有和程湛兮刻意保持肢体上的距离,也不拒绝她邀饭的请求,保持原状,只是在心里牢牢地划清二人之间的界线,不该看的不看,不该想的不要想,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减轻她的失眠症状。
效果微乎其微。
上一次她这么频繁的失眠还是在高考过后,成绩出来以后,top2的两所学校招生老师都往家里打电话。一向古板严肃的外公逢人三分笑,外婆方文姣更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平时不大热络的一家人像寻常人家的祖孙一样,在高三的暑假享受了一段天伦之乐。
郁清棠白天认认真真地研究学校和专业,和外公去实地考察,晚上却整宿整宿地失眠,竖起耳朵,开着门,等卫庭玉的电话。
她就像现在的向天游,只是和他选择了一条相反的路,做一个“乖孩子”。
暑期结束了,她最终没有等到那通电话,没有等来那个人的只言片语。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进了大学报道,一天又一天,失眠的症状渐渐好转,到后来恢复了正常。
没想到现在又……
郁清棠闭上眼睛,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最起码没有和上次一样严重。
她习惯了心无杂念,一闭眼就能入睡的日子,一旦心里装了事,便会承受数倍的反噬,让她彻夜难眠,哪怕她根本没有具体的念头。
床头柜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郁清棠睁开双眼,目光清明地看向床头柜上的数字时钟。
3:17。
[程湛兮]:郁老师睡着了吗?
郁清棠看看发信人,不敢相信地再确认了一遍手机右上角的时间,摁亮了台灯。
3:19。
[郁清棠]:没,你怎么还不睡?
[程湛兮]:我口渴,起来喝杯水
[郁清棠]:喝完就睡吧
郁清棠看到屏幕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快消失了。
郁清棠判断她可能秒睡了,便放下手机,继续闭目养神。
叮咚叮咚——
郁清棠耳畔隐约传来门铃声,她倾耳细听,果真是她家的门铃。郁清棠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外套,打开卧室门,一路穿过客厅,走到玄关,确认门外的人确实是程湛兮后,拉开了门。
程湛兮站在门口,穿着烟粉色印着小熊的睡衣睡裤,刚睡醒,长发毛茸茸,睁眼说瞎话道:“郁老师,我睡不着。”
郁清棠:“……”
两人门里门外僵持片刻。
程湛兮没穿外套,冬日里在楼道干站着,嘴唇冻得发白。
郁清棠说:“……我送你回去。”
她顺手从玄关的立式衣架上拿了件风衣,披在程湛兮身上。
“带钥匙了么?”郁清棠从里面出来前多问了一句。
程湛兮说:“带了。”
郁清棠点头。
到了2102门口,程湛兮开了门,邀请郁清棠进去。
郁清棠过来不知道多少回了,反正睡不着,这属于保持的“原状”之一,所以没多少抵触就进来了。
程湛兮开了客厅的空调,暖风从出风口送出来。
她让郁清棠坐在沙发,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一人一杯,两个失眠症患者喝了。
郁清棠不爱说话,既然程湛兮一直不说话,她也干脆不开口,坐沙发小口抿着热牛奶。
程湛兮又去切了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
程湛兮往沙发前面的地上放了两个垫子。
程湛兮走来走去,不断地拿着零食、饮料等等。
郁清棠两手捧着牛奶,乌黑的眼珠跟着她转过来转过去,什么也没想。
她只是看着她。
她的心空着,可是又很满,让她无法思考,不必思考,只需要追随她的身影。
程湛兮让她从沙发下来,坐在垫子上,郁清棠听话地照做。
程湛兮走到对面的墙壁,开了电视机。
郁清棠仰头,瞳仁清澈,看着女人单手抱臂,用遥控器选了一部电视剧,名字郁清棠不眼熟,她瞟了眼,将视线重新集中在程湛兮身上。
电视剧开始了。
程湛兮关了客厅的灯,郁清棠视野骤然陷入黑暗,只有电视机散发的微光。
程湛兮坐在她身边的位置,手里拿了张薄毯,展开盖在了二人腿上。
紧接着她拆开了一包薯片,问:“吃吗?”
郁清棠很自觉地不抵抗,乖乖道:“吃。”
程湛兮捏起一片冬阴功味薯片,递到她唇边,郁清棠小心地咬住边缘,避开程湛兮修长的手指,像一只仓鼠样将薯片叼过去,自己用手指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进去。
程湛兮唇角勾起笑容,有昏暗微光做掩饰,她的笑意放肆了些。
程湛兮开了瓶橙汁,插好吸管,放到她手边。
电视剧是程湛兮特地上网找的,一部粗制滥造的偶像剧,从主演到配角颜值演技通通不在线,反向安利的网友评论说“十分钟不睡着算我输!”
其实电影的效果更好,程湛兮曾经看过几部艰深难懂的影片,色调昏暗,叙事节奏缓慢,打开一次睡着一次,从无例外。但电影和电视剧比起来,多了一层暧昧的意味,保险起见,她还是选了电视剧。
郁清棠接过程湛兮递来的塑料小叉子,叉着盘子里的水果吃,边吃边看电视。
“好看吗?”程湛兮问她。
郁清棠:“还行。”她拿起手边的橙汁,眼睛盯着前面的电视机。
程湛兮想了想:“郁老师,你看电视是不是跟听歌一样。”郁清棠以前说她听歌就是听个响儿。
郁清棠:“嗯?”
程湛兮一手托腮看她,语音含笑:“看个热闹。”
郁清棠差点被橙汁呛到,她缓慢地分几小口均匀咽下去,神色如常道:“差不多。”
“那我们俩差不多。”
“嗯?”郁清棠对她的“差不多”理论已经免疫了,继续看电视,没转过来看她。
程湛兮自顾自笑道:“我喜欢热闹的。”说话间她已经拆开了一袋牛肉干,手往前递,郁清棠自然地接了过去,礼尚往来地喂她吃了一块芒果。
“郁老师我想吃梨。”程湛兮下巴点了点面前的果盘。
这种事情上郁清棠是不会计较她得寸进尺的,水果都是她切的。
郁清棠喂她吃了口梨。
电视机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来,郁清棠吃零食的速度很慢,好半天才和程湛兮一块吃完一包薯片,她吃小部分,程湛兮吃大部分。
她迟钝的神经忽然短暂地清晰了一下,问程湛兮:“程老师,几点了?”
程湛兮看了眼手机,面不改色地说:“刚过了十分钟。蜜汁鳗鱼丝吃吗?”
“吃。”郁清棠说,“但不能吃太多,我有点饱了。”
程湛兮给她开了一小袋,看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众所周知,哈欠是会传染的。
郁清棠忍住了跟着打哈欠的冲动,眼睛已困得发酸,说:“程老师困了吗?”
程湛兮叹气道:“困有什么用,躺床上还不是睡不着。”
郁清棠感同身受,深以为然。
程湛兮:“把这集看完再说吧,你先吃,不够还有。”
说着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郁清棠用那只空着的手掩住嘴,跟着打哈欠,眼角沁出泪水。
程湛兮一只手搭在郁清棠后背的沙发边缘,看上去就像是将她半拥在怀里。
程湛兮哈欠连天,郁清棠和她哈欠二重奏,看着电视机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把吃了一半的鳗鱼丝包装袋放在了桌子上,人下意识地往温暖的毯子里缩了缩。程湛兮把毯子拽上来,围到她肩膀,裹得严严实实。
电视剧的声音调小了,成了背景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程湛兮左肩轻轻一沉,郁清棠枕着她肩膀睡着了。
程湛兮听着耳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偏头在女人额头落下温柔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