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抱紧了相机:“凭什么?那条法律规定的?”
另一人爆吼:“让你删就删,哪儿那么多废话!”
宋冉备受羞辱地咬紧唇,满脸血红。
第一个民警也忿忿地说:“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就会瞎写,抹黑政府公信力。”
宋冉一字一句反驳道:“公信力靠的是还原真相,不是隐瞒欺骗。”
对方懒得和她废话:“你自己删还是我来删?”
宋冉不肯交相机,对方上来就抢。
宋冉挣扎着推开对方想往外跑,却被身后人牵绊着,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相机滚出去砸到从外头赶来的另一个人脚下。
那人弯腰要捡,宋冉立刻爬上去打开他的手,一把将相机抢过来抱进怀里。
“宋记者?”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宋冉惊慌抬头,竟是李瓒。
他有些吃惊,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李警官……”宋冉一见是他,呜咽一声,她不自禁抓紧他袖子,慌忙躲去他身后不出来了。
那两个民警走上前来,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你好好跟她说说,让她把照片删了。上边的命令,我们也为难不是?”
李瓒回头看身后的人,
宋冉眼圈都红了,揪着他的袖肘,哽道:“我不要!”
……
李瓒看向两位同事,说:“她是记者,拍摄报道是她的权利。这样强制性删除,是不是会弄巧成拙?”
同事小乙说:“上头命令了,等情况调查清楚后再给记者通报。之前发生了太多次,记者乱写导致舆情难以控制。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
“她不会乱写的。”李瓒很确定地说,“这位记者我很了解,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两位同事平日里跟李瓒相处得很好,也没法不卖他面子,说:“那你跟她说一下。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是要负责的。”
“好。”
……
李瓒跟六楼的住户说了声打扰,关上了门。
宋冉站在楼道里,低着头不吭声。
李瓒问:“没摔伤吧?”
“没有。”她摇摇头,把手掌举给他看,“就擦了一下手。”
她手掌边缘撞红了一大块,还擦破了皮。
李瓒看了眼,低头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条创口贴。
他说:“手伸过来。”
她默默伸过去,他撕开创口贴,给她贴上。女孩的手又细又软,捏着像会化掉似的。
他边贴着,边不动声色瞥一眼她的脸。
她小脸苍白,垂着眼眸,眼圈还有些红,嘴唇轻轻抿着,小小的鼻头也是微红的,鼻翼轻轻翕动着控制情绪。
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李瓒轻声说:“我那两个同事,人是好人,可能做事有点儿急躁,你别往心里去。”
宋冉不做声,表情明显是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问:“你打算怎么写?”
宋冉说:“没想好。”
李瓒和言道:“就报道说发生了这件事就可以了。至于死因,警方出通告前不要轻易下结论。未成年,学生,容易引发轩然大波。”
宋冉也不知听也没听,“嗯”了一声。
李瓒观察着她,发现她情绪仍有些不对,想要再安慰她几句,可楼下有人叫他了:“阿瓒!”
他得下去了,不太放心,说:“我先走了。”
“嗯。”
走下几级台阶了,又回头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好。”
李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宋冉捧起相机,看到相机外壳上摔出了一条小裂缝。
刚出楼道,小秋打电话过来,说实验中学出事了,台里领导让她务必调查记录到真相。
宋冉上网一看,已有新闻媒体发布了实验中学学生跳楼案。
荒谬的是,不少媒体和所谓爆料人声称,跳楼的学生由于父母给的压力太大,长期抑郁,这次月考没考好成了导火索,终于跳楼自杀。
“考试考不好就自杀?这样的人活着也没用,死了更好。”
“自己不中用怪父母给压力,你爸妈这十七年还不如养头猪。”
“所有自杀的人都该死,没什么好可惜的。浪费关注度。”
宋冉退出社交平台,将手机塞进兜里往回走。
冷风吹来,手机震动,是王翰。
他在电话里气得直哭:“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亚楠?”
宋冉和他约在了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厅。
跟宋冉想象的一样,王翰是一个文静瘦弱的男生,声音小,不自信,丢在学生堆里最不起眼最平凡普通的那种。
王翰眼圈还是红肿的,把他在邮件里写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宋冉反复确认各处细节,发现他对朱亚楠在私下遭受的几次经历,时间点清晰,事件清楚,回答很一致且真实。有好几次,他讲到受辱细节,低头捂着脸几乎无法继续。
宋冉问:“为什么老师辱骂体罚朱亚楠的时候,你也会在场?”
王翰抬起脑袋,颤道:“因为老师也打我骂我了,我跟朱亚楠一起。他骂我们是猪脑子,弱智,还要我们下跪承认……”
原来,他和朱亚楠都是高三(3)班的学生,特级教师赵元立是他们的班主任。因两人成绩太差,次次考试都拉低班上的平均分,所以长期遭受着赵老师的辱骂和体罚。
王翰抹了下眼泪,拉开袖子给她看:“宋记者,我真的没说谎。”
他手肘上竟有大片的淤青。
宋冉吃惊:“这是老师打的?”
“你要还想看,我腰上也有,是老师踹我,我撞到桌子角,撞的。”他眼眶里直滚泪,“我那时疼得快要死了,老师还在骂,骂我就算了,还骂我爸妈,骂得很难听……朱亚楠也一样。”
“我这里有证据。”王翰把手机给她看,是朱亚楠和赵老师的微信对话,
赵:“你不要来上学了,我看见你就恼火!”
亚楠:“老师,求求你了……”
赵:“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怎么就你学不好?脑子不好使上什么学,回去找你爸妈,问他们怎么生的你!”
还有一段几秒的视频,很混乱,画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应该是无意间碰到手机录下来的。视频里男生惨叫:“别打了!”
视频里的声音不是王翰。
“这是朱亚楠,他之前发给我的。他手机里也有,警察肯定能看到。”
宋冉没做声,出奇的冷静,她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王翰接过纸巾擦泪,他肩膀弓着,卑微而羞耻,低声啜泣:
“我想死的,可亚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记者,他是特级优秀教师,教导处主任根本不相信我们。我去举报,主任骂我找事。求求你帮帮我们吧。亚楠从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现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网上说的那样。”
宋冉吸了一口气,说:“你先把你手上的证据全部移交给我。”
……
宋冉跟王翰在店门口告了别。
王翰走后,宋冉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牙齿打颤,双腿发抖。她望着梁城的夜景,恍然发现原来这里也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
她裹紧围巾往家走,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压抑不下。
她走到便利店买了瓶水,在门口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又从包里拿出抗抑郁药塞进嘴里吞下。
她给小秋挂了个电话,让她今晚来她家,帮忙整理资料写稿子。
小秋马不停蹄赶来,协助她录入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
当晚十一点,宋冉写完稿子《另一种声音(白溪实验中学学生对话录)》,发布在各大公共平台上。
她毕竟晓得克制,并没有说该老师与学生的死直接相关,也没有发表任何主观观点,只是将自己与学生王某的对话整理成采访实录,实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记录了下来。
发布之前,脑子里晃过一丝想法,要不要跟李瓒说一声。
但她没有,
发布之后,她也没再看后续,吃了安眠药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