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所有的路也都修完了,从县到镇、村,都有了平整的水泥路,春节后就能正式通车。唐民益决定带着儿子回京过年,女儿早就在电话里哭过好多回了,连他妈也对他下了死命令:最晚腊月二十八你要带着儿子到家!不然我亲自去那个什么镇逮你回来!
直到腊月二十六,两父子一起收拾行装上车,正好干货加工厂的司机要运货去省城,热情主动地捎上了他们。唐民益还想推呢,那个本地司机憨厚地笑着劝他,“唐镇长,我这就是顺路,又不是专门为您跑一趟,有啥坐不得的?难道您嫌坐货车丢人?”
话说到这份上,唐民益也就带着儿子坐上去了,唐青宏从车窗里频频回望正在远去的云沟镇,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车上位子挤,唐民益一路抱着儿子,还问他说咱们要回家过年了,你怎么不太高兴呀?
唐青宏幽幽地回答,“我高兴呀,两边都是咱们家。反正爸爸在哪,家就在哪。”
唐民益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其实你是舍不得木愚和袁俊他们吧?不过回京也很好呀,你可以跟妹妹和小天他们玩。”
他想想就乐了,“嗯!妹妹肯定也想死我们了!这次回去我要好好陪她!”
腊月二十七晚上,他们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唐奶奶不太讲原则地派车去火车站接他们,还被唐民益小声念叨了几句。
唐奶奶依然那么霸道,抬手一挥阻止儿子的说教,“好啦好啦!感谢唐镇长的批评教育!哎哟我的乖孙子,让奶奶好好抱一抱,长高了呀!还换牙了!真可爱!”
唐欣雁也长高了一些,抱着个毛绒熊站在门口等他们,看到爸爸和哥哥一起下车,她哭着跑上来叫哥哥,眼里简直没有爸爸的存在。
唐民益只得帮女儿把那个熊抱着,唐青宏则把妹妹抱了个满怀,还没说话就在她脸上连亲好几下,看她破泣为笑才大赞妹妹,“欣雁好乖!爸爸和哥哥都想死你了!”
唐欣雁勉为其难抬起头,对爸爸挤出个敷衍的笑脸,小嘴还撅着呢,“爸爸。”
唐民益颇感无奈,应了女儿一声就把熊往自家老妈怀里一塞,牵着两个孩子往屋里走,“快进去吧,外边怪冷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唐青宏天天陪着妹妹,狠狠弥补她这几个月的失落。钱小天一听说他回家了也闹着要来,年前年后跑他们家好几趟,还给他们两兄妹带了一堆礼物。
新春拜年是个大活动,唐贾两家相互都要走动,今年贾思源两口子带着贾青涵来唐家的时候,唐青宏也带着妹妹跑去贾家给爷爷拜年了,他根本不想看到那一家三口。
跟妹妹一起陪了会爷爷,还拿了爷爷给的压岁钱,出门前正遇到贾思源一家三口回来,他没躲过去,就大大方方开口叫了“贾伯伯”、“孙阿姨”,然后瞟了一眼脸上还带着巴掌印和泪痕、眼神充满戾气的贾青涵。
趁贾思源表情正微妙着,他牵住妹妹飞快地溜了。这一家子过个年都搞得各种不高兴,肯定又是贾青涵不听话被他妈教训了……无论如何,关他屁事。
他们在家里留到初七,初八早上跟奶奶和妹妹道别后才走。这次妹妹长大一岁,变得懂事多了,虽然眼里还含着泪,但并没有大哭大闹跟着赶路,只挥着小手跟哥哥和爸爸说再见,还表示自己一定会乖。
在坐车返程的路上,唐青宏一直在心里琢磨,他陪爸爸去龙老家拜年的时候,龙老单独跟爸爸聊了差不多半小时;初三时邹亦新也携夫人来他们家拜年,跟奶奶和爸爸私下谈了很久呢。这是意味着爸爸真要挪地方吗?
这个悬念在他们回到云沟镇以后呼之欲出——爸爸前进的步伐又加快了。三月的人代会上,爸爸头上的“代”字去掉了,却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袁正峰主导,自己只在旁进行扶持和协助,还总交代袁正峰要多跟戴县长汇报工作;马书记退意明显,镇上所有大事都交给爸爸来决定,能不插手的就不插手,还常常说他老了,只要能做到支持年轻人好好干,就算站好了这最后一班岗。
到当年四月,马书记看着两个年轻人搭班子完全可以让人放心,下了决心非要退休,主动把那杆承载着历史的老枪交到省红色纪念馆去了。
因为这事,省委书记钱良华专门接见了他,称赞他是好样的,还感谢他在云沟镇作出的卓越成绩。他借此机会赶紧对钱书记提出自己马上要退休,希望能让小唐镇长做他的接班人。
顺位接班也是常例,他当初把儿子弄在副镇长的位子上,听着要从外边来一个代镇长,心里想的就是给对方下马威,让这个代镇长服服帖帖,到时候等自己退了,儿子就能顺位接班做镇长,至于那个代镇长做书记也没啥,反正乖乖听话就成,这镇长都是他的老同志……如今想来,不堪回首呀。
钱书记笑而不语,并没有对他允诺或者表示反对。等他回到镇上,拒绝了县委让他去人大做副主任的要求,也拒绝了唐民益和整个班子的挽留,执意退下来之后,县委的任命很快下达,唐民益果然成为云沟镇的党委书记,袁正峰成为新一任的代镇长。
这个月镇上的大型农贸产品交易市场也开建了,在广市得到爸爸批条的那位邻镇个体户果然信守承诺,带来好几个跑生意的朋友提前租位,这么一来本镇手里有点钱的个体户们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纷纷要求镇上给本地农民优惠价格。
爸爸搬了个桌子现场办公,只要肯现场交定金的,一律给予首批租户特殊优惠,头三年都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享受九五折政策。
到后来不光是附近镇上的,县里和邻县都有人跑来当场交钱,爸爸提醒他们仔细看清楚相关的条款规定:市场摊位建成后三个月内必须使用,且只能由本人使用,超过时限的视为主动放弃,防止有人以此炒高价格转租。
有些打这种主意的炒户只好黯然离场,剩下的都是诚心租下摊位做生意的实在人,六月市场建成时,做了很大的宣传,租户们自己花钱买的鞭炮炸得震天响,还合资搞了个小型的文艺演出,几乎全镇居民都围在那里看热闹。
唐民益这时正把儿子拉远了躲避太过震耳的鞭炮声,他看着这个欣欣向荣、每天都在爆发新活力的小镇,心中充满干劲和激情,“让市场决定经济,它们自己就能活起来,老百姓的商业智慧是无穷无尽的。”
唐青宏其实根本听不清爸爸在说什么,但看爸爸的表情也能猜出个大概,就捂着耳朵一个劲地对爸爸点头,“对!对!爸爸说啥都对!”
云沟镇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年八月,唐民益的调令到了,九月初就要正式去另一个省下属的县城报道。虽然都知道他是因为政绩出色而被提升了,但每个人都舍不得这个只在云沟镇呆了一年的娃娃镇长。
在村民们的嘴里,他才刚升级为娃娃书记呢,转眼就要离开这个正在逐渐改变的小镇。大家舍不得他,却也知道留不住他,只能趁着他还没走的短暂日子里,拼命的干好自己手上的活,把云沟镇最美好的一面显露在这个年轻人眼前,希望他以后即使青云直上、冲入云宵,也不要忘记这个最初的起点。
唐民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个人的情感波动,临走前带着儿子专程去了谷家一趟,特意感谢谷老这一年来对儿子的照顾。
谷老这一生身边来去的人多了,也非常豁达,只把自己用毛笔小楷写的一大本书交到了唐青宏手上,“带着,有空时多看看,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碰到看不懂的地方,给我或者袁俊打电话,他学得可比你好喽,不像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自从袁正峰当了镇长,谷家就装上电话,这是起码的配备,以免关键时刻误事。袁俊听着爷爷的话,满面不舍地拉住唐青宏,“宏宏,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别管你爸和我爸说什么公家电话不让打!”
袁正峰正走进屋呢,晒得脸黑了好几层,对着儿子就是一声吼,“袁俊!你刚才说什么呢?”
唐青宏对谷老吐吐舌头,当着谷老和袁正峰的面大夸袁俊,“我是学什么都会一点儿,什么都不专心……袁俊比我强,他以后肯定能接谷爷爷的班呢!”
谷老看看自己那个懂事多了的外孙,笑着摇摇头,“学中医太苦太闷,他只学点这个就可以了,炖个膳养养生不耽误他太多时间。我又不是没有徒弟,跟着我学了几十年呢。”
袁俊捏着唐青宏的手不肯放,眼里闪着很亮很亮的光,“宏宏,我以后要赚很多钱,做一个大老板,然后去找你。”
唐青宏听得想笑,这小孩儿志向还挺高,当着他家人的面还是鼓励为主吧,反正自己都要走了,“嗯,那你努力。”
唐民益把袁正峰拉到一旁私下交代,我走了以后可能由你全面主持工作,你要早做准备,戴县长那里我已经向他汇报过了,建议不要从其他地方另调同志来任书记,而是推荐你这个熟悉本地情况、干得正红火的镇长兼任。至于班子里的其他调整,你自己看着办,现在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力了。
袁正峰很是感激,唐民益对他这一路走来的点拨和扶持尽心尽力,大恩不言谢,他紧紧握着唐民益的手,表示自己一定为了云沟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辜负唐书记对他的栽培和信任。
唐民益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提醒他也要注意健康,别为了公事忙垮身体,真到那一步又何谈鞠躬尽瘁呢?
袁正峰听得认真,把这份叮嘱牢牢记在心里,谷老看着天色不早,留他们一起吃饭,最后一回亲自去厨房端出为唐青宏炖的一大盅药膳。
第二天的晚上,得到消息的木家两父子也来了唐家,除了当面对唐民益表达感激之外,木谨还再三要求儿子一定记住唐家的大恩,以后有机会再涌泉相报。
木愚不擅言辞,从怀里掏出一个摩挲得很光滑的小老虎木雕送给唐青宏,说那是他自己学着雕的,早就想送给宏宏,但手艺不好怕被笑话,就一直留到现在才拿出来。
唐青宏仔细看了看那只小老虎,虽然线条还不是那么流畅,但每处细节都是用了心思的,尤其那小老虎脸上那憨憨的表情,还真是物似主人形,不由笑着露出脸上的两个酒窝,“我很喜欢,谢谢你。”
反正马上要走了,唐青宏懒得带那么多行李,就把自己那些被冷落已久的玩具全送给木愚,还有那些自己从没穿过的衣服,他都让木愚拿走跟袁俊分一分。之前妈妈和钱小天过来的时候给他带得太多了,从京里过完年回来又带来不少,他哪里穿得过来、玩得过来呀。
等爸爸的交接工作做完,父子俩本想静静静的走,让大家照常工作和生活的,但已经退休在家的马书记、袁正峰、许主任三个人结伴而来,非要送一送他们,结果还惊动了镇上的老百姓们,纷纷站在车前拦住路不让他们就这么走。
唐民益无奈地打开门下车劝慰大家,老乡们才不听他的那些大道理,一批人围着他不让路;另一批跑回家拿东西去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拦路的人越来越多,乡亲们送来的土特产都堆在路上,唐民益从未表露过离情的脸上也不禁动容,抬高手臂请大家不要太激动。
他清朗的嗓音变得有点沙哑,“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这些都是好东西,我也很想带一些走,但是车里放不下嘛。大家把礼物都拿回去,我非常感谢!我唐民益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回来看望大家的,云沟镇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就是云沟镇的儿子!”
这一番话把大家说得轰然叫好,已经有些女眷和老人在抹眼泪了,一个老乡压抑着伤感挤出笑容说:“从去年开始,咱们的日子变好了!家里有余粮可以酿酒了!唐书记,您不肯收礼物,咱们都听您的,起码喝咱一碗自家酿的粮食酒再走!”
唐民益看着这位老乡眼泪直淌的模样,当下也果断地点点头,“好,酒来!”
老乡赶紧把自己那坛酒开封,满满地倒上一碗,双手递到他的手里。
唐青宏的眼眶也湿了,平常他老是不准爸爸喝酒,可这时候他也觉得,这碗酒该喝。
其他几个干部都接过乡亲们继续倒来的酒,举起碗跟随唐民益一起对大家相敬,唐民益先对乡亲们深深鞠躬,才抬手仰头干脆地喝下那碗酒。
他喝得畅快、喝得豪迈,尽管这种纯粮食酒度数不低,他还是一鼓作气干完了整碗。
脸上迅速浮起红晕的同时,他又拉过跟他一样刚喝完整碗的袁正峰,拍着对方的肩膀向乡亲们交代几句话,“从今天开始,袁正峰同志正式挑起引领云沟镇发奋图强的重担,请大家一如既往,就像支持马书记和我一样,全力支持袁正峰同志的工作!至于我唐民益,会永远记住云沟镇的乡亲们,还有这些一起奋斗过的同志们!无论早或者迟,我一定会回来看看!”
在延绵不断的掌声和欢呼中,唐民益带着儿子再次坐上车,唐青宏看到坐在驾驶位的虞小栓也在偷偷抹眼泪。
袁正峰和许主任想跟着上车,还有好些话要跟唐民益说,却被唐民益阻止了,“你们就不要送了,镇上工作忙。心到了就行了,对马书记,你们要多关心他退休以后的生活,有空闲时陪他说说话,他心里挺苦的。”
许主任哽咽着连连点头,“是,我们会的,唐书记慢走,要保重身体呀。”
唐民益看着这个脱胎换骨的中年男人,对袁正峰露出微笑,把他们俩的手握到一起,“老许现在是一心做实事,很多方面都能帮你。小袁,能用的人都要用上,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
袁正峰沉稳地应着声,拉住恋恋不舍的许主任,唐民益又冒出头来对马书记和其他干部百姓挥手,“大家不要送了!都回去吧!”
人群迅速散开了,让出那条离开云沟镇的必经之路。但那辆吉普车缓缓启动之后,人群仍然跟在车后不肯停步。
唐民益不断挥手让他们回家,他们却默不作声地一直跟着,唐青宏回头再三看去,终于没忍住自己感性的眼泪,把脑袋埋在爸爸怀里,浸湿了爸爸的短袖衬衫。
“爸爸,我舍不得他们……舍不得云沟镇。”
虞小栓也红着眼看向后视镜里那些默默跟随在车后的人们,“唐书记是真正的好官,所以大家才会舍不得您走。”
“宏宏,爸爸知道你很舍不得,但是该舍的时候就要舍。辛苦你了,跟在爸爸身边就是这样,我们还会更换很多地方,每一次你都这么难过怎么行呢?”
听着爸爸温柔中带着一点冷酷的安慰,唐青宏抬起小手想要擦干眼泪,“嗯……我是舍不得他们,但我不会因为他们留下来啊。我肯定是跟着爸爸走的,不管爸爸去哪儿,我都跟着您。”
唐民益闭上眼睛缓解那阵酒意,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爸爸没有骗人,我们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回来看看的,这里的工作……爸爸还有很多没做完呢。”
唐青宏看着爸爸有点疲惫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就懂了,爸爸还没有完全放心,即使对自己提起来的袁正峰也是。爸爸如此理智,并非因为冷酷无情,而是把那份情感埋藏得更深,升华得更高,把那些感性的呐喊化为更具体的责任。
第57章九零年代
临湖县位于吴省西北隅,辖三十一个乡镇、总面积一千八百平方公里,总人口达一百六十万,其中贫困人口就高达一百五十多万,是竞州市人口最多的一个县,也是最穷的县,没有之一。
即使改革的春风早已经吹过大地,这里的经济仍远远落后于竞州市的其他县,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经济底子薄、人口众多之外,本地官员普遍老龄化,作风保守,集体排外才是关键。
一九九零年初夏,临湖县又有一位新任的县委书记即将走马上任,他年纪轻轻,不超过三十岁,却在官场内外都有着很大的名气,升迁速度如坐火箭。
这位唐书记八六年还在吴省允州市玉穹县下面的一个镇做代镇长,短短一年间去掉了头上的“代”字,还成为当地的党委书记,八七年就调任到西南贵省省会城市附近的一个县做了常务副县长,三年间陆续升为县长、县委书记,把那个距离省会城市二十多公里的小县发展成了县级市,在经济改革方面闯劲十足、屡创奇迹,身后又有贵省省委书记邹亦新一路保驾护航,政务上几乎没有人能给他任何阻力。
管辖区内经济腾飞的奇迹,让他成为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官场里关于他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出身高门,又靠着邹亦新的关系才升得这么快,其实个人能力很一般,谁叫他有个漂亮聪明的儿子在省城上小学,几乎长期住在邹亦新家里,省委书记两口子私下还收了这个孩子做干儿子。
也有人说那个儿子其实不是他亲生的,是他从京里另一家大户抢来的,就跟做人质似的留在身边养着,平常对那孩子也不好,邹书记两口子是看不过去才对那孩子给予关怀,谁叫那孩子的亲爹跟邹书记关系深厚呢,估计是专门委托了帮忙多照顾着。这高门大户的事情太复杂,谁也说不清楚,只可怜了那个啥都不知道的孩子。
甚至有人说,这个唐书记简直是个天煞孤星,走到哪坏到哪,少年时就克死亲爹、前些年克死老婆,四年前一去云沟镇就搞掉了当地的副镇长,书记也次年就退了休,连带上面那个县的县委书记都丢官坐牢了,这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三年前人还没到贵省,邹亦新就让当地县委书记把县委班子整得翻了兜,只为给他扫清障碍,那位县委书记得罪了太多人,自己也心力交瘁,等他一到任就住院病休了。这一次他调回吴省去临湖县做一把手,真不知是去搞经济还是专门去下刀的。
对于临湖县委县政府的班子来说,这位新书记人还未到,他们就全体如临大敌,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才能跟他处好,不要做了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祭品。
所以一大早的,整个班子的重要领导都准时上班,没有一个敢迟到的,换着人打电话问去市里接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冯正,车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得知这次竟然是市委书记跟组织部长一起送唐书记上任,他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全都战战兢兢地候着,不时调整笑僵了的脸。
此时送人的车正开在国道上,市委书记周军让唐民益同坐市委一号车,唐青宏坐在前面的副驾上;市委组织部熊部长和来接人的卫主任坐的是县委一号车,两辆桑塔纳一前一后稳速行驶,车内的周书记跟唐民益一路都在谈话。
周书记精神很好,对唐民益的上任充满期待,说小唐这几年在贵省抓经济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啊,就连新上来的省委安书记,也赞他搞经济是把好手,希望他回到吴省后能在临湖县再创奇迹。
经过这三年的磨练,戴着细框眼镜的唐民益气质更加沉稳,内敛中又隐隐透出一股霸气。他在邹亦新的明确要求之下,大刀阔斧地行事用人,圆满完成了当初邹亦新给他定下的任务,才换得如今的潇洒脱身。
无论出于既定的立场,还是他的个人选择,他都想尽快回到吴省来,这个省是龙唐系驰骋发力的主场,他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都有着自己的义务和责任。
虽然华夏锦绣,处处壮丽,所有的地方都该一视同仁,但他面对吴省就像面对自己的家人,情感与责任也因此更深。
也正因为这样,他管理起临湖县的干部会更加严厉、更加谨慎,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当初在云沟镇,他毕竟只是二把手,时刻需要摆正位置。
到了贵省那边,邹亦新给他把环境清理得非常干净,在几乎没有政治阻力、省委书记一路扶持的情况下,他干起事来政绩彪炳是必然的,但这是一种捷径和特权,并不真正适用于仕途的每一段路,他内心里对这一点十分清醒,也时刻提醒着自己保持这份清醒。
如今回了吴省,到临湖县做这个肯定会有相当难度的一把手,他兴致勃勃,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周书记夸了他半天,话题才说到困难上来,表示临湖县的经济底子很薄,目前情况很不乐观,老派守旧思想严重制约了改革步伐,发展的任务异常艰巨。不过他相信小唐一定可以克服困难,市委市政府会做他的坚强后盾。
仅从周书记这一席话里,坐在副驾的唐青宏都已经听出了门道,看来临湖县的书记不好当呀。他现在快十一岁了,早换完了牙,一口整齐雪亮的牙齿映衬白玉般的面庞,个子也长高不少,两条腿又细又长,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他这几年在贵省的省城上小学,爸爸本来想让他住校更方便一点,可他不愿意离开爸爸搬出去住,跟爸爸闹过好一阵子,说要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邹夫人挺喜欢他这张甜甜的小嘴,也喜欢他精灵的外貌,自己的孩子全都长大了,就把过剩的母性全都发挥在他身上,拉他到自己家常住。于是他周末前住在邹家,周末就回爸爸那里,三年来都是这么来回往返,他也慢慢习惯了爸爸经常不在身边。
他其实根本不想去省城上学,就在县里也不影响什么,爸爸说一不二,简直是强行把他押到省城重点小学去的,惹得他躲在被窝里假哭了好几场。但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知道爸爸都是为了他好,爸爸工作那么忙,怕照顾不好耽误他的学习。这就跟上辈子爷爷对他的爱一样,越是严厉才越是真切,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努力地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才可以让爸爸少操心。
爸爸这几年的辛劳他都看在眼里,三年就把一个县提了市,这其间的繁忙紧张不足与外人道,他总不能还为了自己的事情占用爸爸太多时间和精力,只能尽量的懂事再懂事。
只有一件事他很执着,那就是看紧爸爸,不让爸爸给他找后妈,所有的方面他都可以懂事,这一件他无论无何不会让步。好在爸爸似乎也没那个心思,忙得天昏地暗哪还有时间想那些?
每个周末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学着做饭洗衣服,再给爸爸和自己各炖一盅合适的药膳。他是一直遵照谷老的叮嘱,平常吃饭口味都偏向清淡,更远离生冷油腻的食物和容易上火的“发物”,免得复发咳嗽感冒,常给自己炖一点干姜茯苓粥啊、人参胡桃汤啊、麻雀虫草汤之类的。这三年里他只感冒过两次,时间也比较短,每次都烧得不高,比起以前一咳嗽就得延绵十天半月的情况好上太多。
爸爸主要是工作疲劳,需要补气养神,他换着法子给爸爸补身,但也注意着温补为主,免得把单身的爸爸补得口干舌燥流鼻血什么的……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不管他做什么样的东西,爸爸都会微笑着吃下去,他问味道怎么样,爸爸也都是说非常好。这让他高兴之余又有点空虚,怀疑爸爸只是为了哄他才说好,直到他有次给邹夫人打下手炒了一个菜,邹家两口子都吃得大赞,他才有了自己做菜应该确实还不错的觉悟。
但别人觉得好不好吃,他都是无所谓的,只要爸爸觉得好吃就行了。自从那次以后,他每个周末回家都不让爸爸做饭菜了,全部自己出马。他喜欢看爸爸吃着他做的饭菜,那满足和欣慰的表情就能让他看饱。这样其实有点像个小妻子……他有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个,一瞬间脸都红透了,爸爸还紧张地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窘得站起身来就跑回房间,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半天。
这似乎是不对的,他冷静下来以后认真地自我反省了。但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的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当然喜欢爸爸,从上辈子就是了,爸爸身边没有人照顾,他这个儿子不出马谁出马呢?
至于心跳得太快这种事,一定只是因为唐青宏这个家伙太庸俗,竟然因为给爸爸做饭吃就觉得自己太娘炮了?还因此别扭起来了?这是要不得的,你是个带把的大男人,不管做着什么事情,你从身到心都是爸爸的好儿子!
想通了这一节,他就自然多了。当然,这个想通很花了一点时间,而且后遗症就是不能老盯着爸爸看,否则他还是会不自觉的脸红起来。
比如现在,他听着周书记的话,眼睛就忍不住地往头顶上那个后视镜瞄。即使坐在同一辆车里,他还是想转过身去看爸爸,但他又有点不敢看。如果只是在镜子里看一下,那就大大方方了。
他一边慢慢挪动身体偷看镜子,一边为自己唏嘘感慨,等他的壳子再长大一点,爸爸下次换工作的时候,他可能就不好再这样搭顺风车了。小的时候还好,大了就是个累赘吧?爸爸总不好去哪里都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唐青宏,你还真是可怜啊。
还有,为什么每次爸爸上任的地方都特别的穷呢,难道只因为能者多劳?刚开始听说爸爸要回吴省当县委书记,他还以为是回玉穹县呢,还想着那样爸爸的工作就很好开展了,结果都不在一个市,看来这个东风是借不了了,又得重头做起,真是白高兴一场。
他瞄着镜子,没发现爸爸也从镜子里瞄他呢,他那一脸时而纠结、时而忧虑的表情,把唐民益看得嘴角都弯起来了。
虽然嘴上还在跟周书记汇报思想,唐民益的心思分了一半给儿子,谈话告一段落后还得空逗他几句,“宏宏,你在想什么呢?脸都皱成包子了,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唐青宏猝然一惊,赶紧把身子坐正,原来爸爸从镜子里也可以看见他。他把表情也调整得尽量严肃,幽幽地回了爸爸一句,“爸爸,我长大了,你别再叫叠字了好吗?”
连周书记都听乐了,“哈哈,这个小鬼!小唐啊,你儿子挺有趣的嘛。”
唐民益笑着又说:“乖儿子,别当着周伯伯的面跟爸爸抬杠,啊?”
唐青宏迫于淫威把声音放低了,但还是怯怯地强调,“爸爸,我是认真的。”
唐民益完全无视儿子的抗议,继续跟周书记聊天去了,询问了不少临湖的具体情况。
车子突然颠簸起来,窗外的灰也变多了,唐青宏赶紧把车窗摇上。周书记对唐民益介绍说,这是刚下省道,正式进入临湖地界了。
又过了一会儿,唐青宏远远看到一群人守在前面,路边还停了两辆警车,几个中年人满面堆笑对着他们的车招手。
两个司机把车停下,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高壮汉子弯下腰靠过来,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周书记摇下车窗,给唐民益介绍说这是县公安局局长徐宁同志。
唐青宏看着爸爸开门下车,微笑着跟徐局长和其他人握手寒暄,很快又各自回到车上,开道的警车带着两辆一号车继续前行。
开进县城的时候,唐青宏先是看到了一片脏乱差,那情况就跟四年前在玉穹县的感觉差不多,这都四年过去了,临湖县还是这副模样,玉穹县却早已换了新颜。姜伟两口子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说,让他们有空回去看一看,现在的玉穹县很不错,云沟镇更是发展得很全面,连下面的村都比人家的镇好了呢。
可等车子开进了党政机关所在的城关镇,那感觉又不一样了,唐青宏简直开了眼。城关镇竟然建设得很漂亮,商业街和广场很像回事,更别说气势磅礴的党政大楼,简直不比贵省省会城市的差。这么个穷地方能建起这么烧钱的大楼,也真是不简单,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唐青宏悄悄皱起了眉头,跟着司机一起下车,目不斜视一副大人样站在爸爸的老后头。但不管他站得多远,大楼前迎接他爸爸的队伍都把他准确地认了出来,他们热情满满地跟几位领导握过手,就当着他爸的面争先恐后地夸他,显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的。
爸爸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微笑面容,对大家温和地说了谢谢,让卫主任帮忙找个人安置一下他的儿子,脚步都没停就跟着周书记在众人的拥簇中走进大楼。
唐青宏再一次深深的感到自己“长大了”,略带失落地目送着爸爸的背影,但既然是真的“长大了”,那他也要配合爸爸变得更加成熟,于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卫主任连忙叫了个小年轻过来,还跟对方附耳交代一番。
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唐青宏顿时明白,这个小年轻要么是主任的亲戚或者关系户,要么就是特别会钻营的,总之此人不会太简单。先人一步接近新书记的儿子,这也算很难得的机会嘛。
这个小年轻自我介绍说姓冯,全名叫冯柏语,相貌身材都很周正。他没有叫司机,直接自己上车坐在驾驶位,说要把唐青宏送到机关宿舍,心似乎很细的样子,还说自己会尽量慢点开。
唐青宏知道对方肯定是个人精,也不会再像七八岁那样卖萌套话了,爸爸这几年在贵省干得那么好,根本用不着他,他也就淡了随时帮助爸爸做大事的心思,只把注意力放在照顾爸爸的生活和精神上。
他不主动干涉参与爸爸的正事,这个看起来沉稳牢靠的年轻人却很主动试探他,在车上跟他说了不少话,唐青宏寻思对方的目的不单纯,就敷衍说能不能带他四处参观参观再去宿舍。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冯柏语立刻应了,丝毫不嫌这个枕头似乎有点小。
冯柏语开着县委一号车,带唐青宏每条街慢慢地转,一边转一边详细的介绍,这条叫什么街,什么时候翻建的;那里又是什么广场,什么时候推掉重盖的……
唐青宏边听边看,特别官腔地跟他聊道:“这里建设得不错,看来上一届领导班子的改革成果不小嘛。”
这语气跟大领导视察工作似的,冯柏语也并不少见多怪,倒是把车速减得更慢,加大声音叹起气来,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唉,这些都是面子工程,老百姓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咱们县政府还欠着银行两千多万的债呢。”
唐青宏大吃一惊,临湖县竟然欠了这么多外债?这个冯柏语也不怕吓着他,而且,在他这个小孩子面前表现这种高大情怀,就算是挣表现好像也挣得太过火了。
爸爸才来临湖县上任的第一天,就有这么个小年轻借着自己的嘴和眼给老班子上眼药,看来临湖县的情况确实很复杂呀。
第58章宏宏的自白
唐青宏心里正想着事呢,车外传来的一阵喧哗引起了他的注意。
几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一脸跋扈,走路拐七扭八的,嘴里还在呼呼喝喝,像鬼子进村似的沿街扫荡。这几人时髦中又带着一股土味儿,其实有点奇形怪状,头发都有点长,要么梳得油光水滑,不知抹了几斤摩丝;要么烫了小卷加上染发,好几个都牛仔裤配花t恤,脖子上还挂着金灿灿的链子,脚上不是高帮跑鞋就是擦得亮锃锃的尖头皮鞋。
这是模仿港台明星造型呢?标准的城乡结合部风格吧……唐青宏看得直想笑。可看清楚那几人在做的事之后,他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这种程度的纨绔子弟简直是丢纨绔的脸,竟然还有人在水果摊拿东西不给钱、抬脚乱踢路边的栏杆、对漂亮女孩挤眉弄眼讲脏话、乱凶路过的老人和小朋友,惹得所有人退避三舍,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唐青宏顿时忽略了之前对冯柏语的微妙感想,想出声问他这都是些什么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些家伙就奔着这辆车过来了。
因为别人都纷纷躲避,他们精力过剩地东瞄西看,似乎是认识这辆车和开车的人,嘴里大叫着什么围在车前。领头的一个十八九岁,典型的油头粉面,就是头上烫着小卷毛的那个,用力拍着车窗让冯柏语停车。
冯柏语向后瞄了唐青宏一眼,停车摇下窗户很不耐烦地看向那伙人。
领头的那个把头伸进车窗,一双眼睛使劲往里头看,发现后座上只有个小孩时愣了一下,贱兮兮地对笑着冯柏语说:“哟,不是说你gouri的进秘书科了吗?怎么改行当司机了?开的还是县委一号车满街乱窜,你这个gouri的公车私用,思想境界有待提高啊!”
这嘴脏得要命,还说得那么自然,估计就是平常的口头禅。唐青宏听得有点反胃,坐在驾驶位的冯柏语也冷下脸,虽然并没直接翻脸,语气却充满鄙视,“让开,我在忙公事。”
那群人来劲得很,才不肯让道呢,围在车前不依不饶,追问冯柏语这个小孩儿是什么人。领头的那个还把手伸进车窗内对着唐青宏摇动,嘻嘻哈哈地自我介绍,“我叫尤强,小姑娘你叫什么呀?长得真漂亮!”
唐青宏的脸也冷了下去,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尤强的长相,换了上辈子的话,这种人少说要被他打断腿。
逗完了唐青宏,尤强又对冯柏语调笑,“嘻嘻,你这张小白脸也越来越好看了,后面这个孩子该不是你的私生子吧?不过看这年纪,你也太能了,哥还真没看出来啊!”
这话一说,他身边的一群狗腿都跟过来往车里瞄,还跟着一阵起哄,把唐青宏当稀奇玩意儿猛看。唐青宏紧攒手指握成拳,压住心底的怒意,他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用嘴皮子骂人的,只会事后整死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坐在驾驶座的冯柏语听到“私生子”三个字,身子顿时一僵,回头看了唐青宏一下。唐青宏也看到这个年轻男人的脸色都发青了,对那句话反应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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