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这个女孩。想要阻止她亲近瑞郎,警告瑞郎或许更加事半功倍;况且若她真是天吴宫女之女,招惹到她就更加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是理智归理智、不忍归不忍,陆幽心里却明白,若是重来一次,自己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离开香草峪,陆幽返回了小院。时辰不早,他开始伺候小世子起床洗漱梳洗。刚用过早膳,隔壁瑞郎就来敲门,三个人一起走回到昨日吃接风宴的宫殿前。
在这里,上山用的车马已经备好。此刻,他们即将动身前往天吴山的最高处。在山顶的明台殿内,赵戎泽将面对大宁朝的至宝——水云镜,向上苍祈求惠明帝身体安康。
众人稍待片刻,住在别处的戚云初也现了身,车马便开始沿着山路缓缓上行。
“还要走多久?”陆幽问。
“大半个时辰。”唐瑞郎道:“不过你肯定不会觉得闷,睁大眼睛看着便是。”
正说着,马车拐了一个弯,前方的山路赫然变成一堵厚实的山墙。再细看,山岩上开着个大洞,里头黑黢黢,有些渗人。
车到山前,只见御者取出风灯点亮了挂在车辕上。
借着光亮,陆幽看见洞内钟乳林立、石笋挺拔,显然都是天然形成。更有汩汩泉流从洞穴高处落下,汇成一股瀑布又落入幽暗深潭。轰鸣的巨响在洞穴内冲突回荡,真仿佛锁着一条恶蛟。
陆幽毛骨悚然,不觉抓紧了唐瑞郎的胳膊。瑞郎仿佛说着什么打趣的话,可是他也听不清楚了。
马车在洞内缓缓前行,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又见了天光。陆幽这才听清楚,唐瑞郎说他们刚才已经横穿过了半山腰,又往上行走了好些路程。
出洞没过多久,马车又回到了盘山的老路上。从左边望出去,无边无垠的云海竟已落在了他们的脚下。那堆雪一般的云层,一浪接着一浪,直至远不可见的苍穹尽头。
“我没说错吧?”唐瑞郎带着一丝得意之色,“此刻,我们已经在天上了。”
马车贴着路边清澈的水渠前行,途中路过了兵造司巨大的淬剑池和教习司的一座座小楼。越往上走气温越是寒冷,植被也渐渐稀少起来。
当陆幽忍不住披上唐瑞郎特意准备的厚实斗篷时,车外变得大雾弥漫,而地面上慢慢开始有了白霜,又很快地变成了真正的积雪。
明台殿,就隐藏在这片终年不散的弥漫大雾深处。
车行至系马石处,众人改为步行。陆幽沿着青石大路往前走了四五十步,忽然听见一阵潺潺水声。只见皑皑的雪地里嵌着一泓未曾凝冻的泉池,湛蓝平静的水面如明镜一般,倒映着前方那座神秘而灵秀的明台殿。
“这里就是当年太祖的使者发现水云镜的泉池。”
唐瑞郎指给他看池水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头放着一座仿佛用纯金打造的小宫殿,想来应该正是明台殿的模样。
明台殿前是一座汉白玉砌成的平坦石台,两侧肃立着石人石马,都披挂着皑皑的积雪。前方正中央停着一尊巨大的白玉石香炉。可以看见袅袅香烟从炉顶升腾,变幻出各种莫测的图案;但或许是因为空气太过寒冷的缘故,陆幽并没有嗅见丝毫香气。
此时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香炉正前方,仿佛看见了一支伫立在雪峰绝顶上的“高岭之花”。
在紫宸宫中行走这些年,陆幽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同眼前这般凌然高洁的女子。
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光景,一身雪似衣袍,外罩玄色头蓬,其上用银线绣满了鹤羽的纹样。她满头的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顶银冠束着。脸上未施脂粉,只在耳边垂着两滴水精做的耳坠,反倒成全了几分淡泊高雅,叫人凭空生出一种庄严的敬意。
不用瑞郎提醒,陆幽知道这位正是惠明帝的长公主赵香仪,也是这一任天吴宫的明台殿殿主,司掌水云镜之人。当年安乐王爷就是假托护送她上山的名号,躲避到天吴宫里头来的。
眼下,陆幽瑞郎等人都在石台上止了步,唯有戚云初护送赵戎泽继续前行,一直来到香炉跟前。
小世子仰头看着陌生的姑母,像模像样地拱手行礼。赵香仪与戚云初点头示意,一手轻轻拉过赵戎泽的小手,转身朝着明台殿上走去。
等他们走上玉墀,肃立在左右的男女侍童立刻推开殿门。
伴随着古老木门沉重的开启声,陆幽发誓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见一道耀眼的白光从黑黢黢的大殿深处放射出来!
然而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道光亮便又痕迹不留地泯灭了,只剩下漆黑昏暗的一团混沌,又有几分像是他们刚才途径的幽暗洞穴。
短暂的惊愕过后,陆幽偷偷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却似乎并没有谁和他一样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赵戎泽入殿之后,明台殿被重新关闭起来。殿内的宗室仪式,外人不得而知。而被留在殿外的随行诸人,也必须完成另外一套并不繁琐的祈福仪式。
陆幽跟在戚云初与唐瑞郎的身后,按照他们的动作行事,乏味却也不会出什么纰漏。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周遭的浓雾散了几成,仪式也总算是终了。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众人,迫不及待地离开山顶,乘车马返回山腰。
唯有陆幽被留了下来,随时听候明台殿内的差遣。
第90章云梦
按照天吴宫务司事先知会的流程规矩,小世子入殿之后,首先需要进行一次沐浴洁身的仪式,而后开始为惠明帝祈福。祈福结束后的一整个晚上,他还要留在明台殿内打坐冥想,借以得到来自上苍的开示点化。
这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直到明天日出时分,作为赵戎泽近侍的陆幽,都必须留在明台殿西侧的配殿内,随传随到、寸步不离。
入得殿来,无事可做。好在陆幽事先有些准备,时间倒也不难打发——昨夜休息时,他在屋里找到厚厚一册记述天吴宫历史沿革的传记,此刻正好拿出来解闷儿。
读了不知几页,天吴宫人陆续送来了两餐素食,这殿外的天色,也就一点点地暗沉下来。
天吴极顶之上的寒夜,殿外北风呼啸、雪打窗格,室内却是暖意融融。
陆幽不记得自己究竟看懂了多少内容,又是在何时迷蒙睡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一片狂乱的火光。
一片像极了紫宸宫的轩昂宫宇正在被烈火吞噬。炽烈火舌如同群蛇狂舞,上下钻腾,将天地映成一片金红。
火光越来越亮,陆幽觉得难以忍受,想要伸手遮住双眼。可他抬起手来,看见得却是一片焦黑——火,不在紫宸宫中,而是烧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痛楚传来,但是巨大的惊愕还是让陆幽失去了平衡。他歪斜着身体向右侧倒去,脚下本该坚硬的地面,突然变成了一片虚无!
金红的火焰,变成了幽蓝的池水,昏暗刺骨的湿冷,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挨挤过来。
他想要叫喊,可换来得却只是更多的池水侵入口鼻。慢慢地,被烈焰缭绕的身体开始冷却,冷到与周遭的池水无甚分别。
陆幽感觉自己化成了水的一部分,随着荡漾的涟漪载沉载浮。
头顶天光朦胧,水面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人脸,正焦急地朝着水中探望。
这些脸,陆幽每一张都认得,可是名号到了嘴边上,却又什么都叫不出来了。
他就这样随波逐流,离岸边越来越远。当水面上那些人与景物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漩涡。
陆幽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仿佛能够感觉出自己正在穿过一段幽暗而漫长的甬道。
不知过去多久,前方亮起了一点微光,他突然间有了动力,飞蛾扑火似的朝着那点光亮漂去。
起初,那仿佛是一颗星,又似乎是一轮月,抑或是明镜所反射的日光……及至近前,陆幽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眼井口。井外,是诏京城湛蓝的云天。
突然间,父亲叶锴全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之上!
“——啊!”
陆幽惊呼一声,终于从梦境中苏醒过来。
他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趴在暖桌旁。桌上的灯烛未熄,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光摇曳不定,仿佛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屋外听不见风声。他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袍,走过去把门推开。
只见雾与雪已经停歇,山顶上一派银装素裹。东方浩渺无尽的云海里,隐约含着一抹红色。
卯时三刻,小世子赵戎泽终于走出了明台殿。他微红着双眼,一脸倦容,似乎果真一宿未曾入眠。
然而陆幽问他有没有得到水云镜的开示,小世子想了想,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此行天吴宫最重要的目的已经完成。余下的时光如何打发,戚云初并没有任何明确指示,至于何时回京,更是一片云里雾里。
山顶上寒凉难耐,陆幽领着赵戎泽依旧坐马车下了山。
回到院子里,他用温水帮小世子烫了烫微肿的手脚,又伺候他吃了点东西,赶紧让孩子回床上去补眠。
等到小世子沉沉入睡,陆幽闲来无事,便想着要找唐瑞郎一起去天吴宫各处逛逛。
他走出院门,却发现隔壁大门紧闭,正巧有两个天吴宫弟子路过,这才得知瑞郎这一上午都窝在香草峪。
回想起前日药田里发生的事,陆幽顿时有些隐隐不快。他一边告诫自己切莫先入为主,抬脚就朝香草峪走去。
说来倒也是巧了,刚到药田,就听见一串似曾相识的娇笑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拐一个弯,正好撞见唐瑞郎蹲在药田边上,侍弄着几株草药。紧挨着的抱鼓石墩子上,坐着巧笑盈盈顾盼神飞的柳茉薇,一手轻轻搭在瑞郎的肩头,好一番亲昵嗔闹。
昨天还患得患失的,今天怎么又黏上去了?
陆幽只觉得好一阵汗毛倒竖,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两三步赶到了两人面前。
“佐——阿幽!”
唐瑞郎闻声抬头,顿时笑道:“下山来了啊,昨晚上怎么样?”
陆幽并不回答,目光瞥过他的笑脸,落到一旁的田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
唐瑞郎这才想起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哦,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茉薇。她是——”
“这位哥哥,茉薇昨日见过。”
柳茉薇依旧端坐在石墩子上,抬头朝陆幽微笑:“陆哥哥昨晚在山顶休息得可好?”
“天吴宫的招待,自是一流。”
陆幽虽然满腹不悦,却仍旧面带微笑:“昨夜山上风紧,不知柳姑娘睡得可安稳?”
唐瑞郎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对视,正想要插嘴,却见陆幽甩了一记眼刀过来。
“所以……柳姑娘是想要打理一下这几株药草,却不慎扭伤了脚踝,正巧瑞郎路过,于是就让他代劳。”
听完了唐瑞郎的解释,陆幽又将目光转向柳茉薇。
粉衣的少女羞答答地低着头:“不知怎的,今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事情也做不好,脚还受了伤……真是多亏了瑞郎哥哥帮忙呢。”
陆幽此时已不觉得她可怜,只敬而远之地看着,心里头陡然间生出了一个主意。
“柳姑娘伤得严重不严重?”
他故作关心地俯下身来:“唉!怎会如此不小心?陆某稍稍懂得一些跌打损伤的推拿之道,可否帮柳姑娘瞧一瞧?”
“这……”
柳茉薇闪过一丝疑惑,又瞥了瞥瑞郎,这才小声嘀咕道:“男女授受不亲,陆哥哥的好意茉薇心领就可以了。”
男女授受不亲?那刚才又是谁一手搭在瑞郎的背上。
陆幽心里不忿,脸上却笑得愈发地殷勤。
“柳姑娘这一声声陆哥哥叫得,都快忘了我陆某人其实也不能算是个男人。柳姑娘你自己也是精通医术的,更应该知道有伤在身需要静养。这些粗事留给瑞郎去做便是,不如让陆某扶着姑娘回屋可好?”
说着,又要来扶柳茉薇的胳膊。
“还……还是不用了吧。”
陆幽脸上带着一层平平无奇的面具,对柳茉薇并无半点吸引力。她只当陆幽是在示好,一面勉强假笑着推拒,一面反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唐瑞郎。
可唐瑞郎却仿佛被定了身似的,既不说话也没不行动,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沉思之中。
这时正巧有药石司的几位女弟子路过,柳茉薇赶紧叫住她们,相帮搀扶着往屋子里去了。
第91章悬索云端
“究竟怎么回事”
等柳茉薇走远了,唐瑞郎立刻朝着陆幽粘去,一脸紧张。
“你从没说过自己‘不是男人’这种浑话,怎么,生气了?”
“谁说我在生气。”
陆幽故作平静地摆弄着地上的药草,却偏不抬头。
愈发确定他就是在闹别扭,唐瑞郎没敢刨根问底,只用药铲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泥土:“你怎么突然对茉薇那丫头这么亲热,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幽呵地一笑:“吃醋了?”
唐瑞郎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吃了点儿。”
陆幽暗暗骂他装傻,继续寒碜道:“怎么,见不得她和别人亲热?”
“什……”
唐瑞郎手里的药铲掉在了地上,他张口欲辩,突然又瞪圆了眼睛。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他冲着陆幽挤眉弄眼:“我说哪里来好的一股子醋味呢。其实真吃醋的人是你吧?”
陆幽冷笑:“我能吃什么醋?”
唐瑞郎学着他的口气道:“你啊,见不得我跟别人亲近。”
“……”居然还明知故问!
陆幽又羞又恼,冷不丁地伸手推了唐瑞郎一把,起身要逃。
唐瑞郎又哪儿能就这么放他走?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接着用力抓住了陆幽的脚踝。
“别走,咱俩的话还没说清楚呢!”
陆幽被瑞郎拖住,几乎寸步难行,更招来不远处几个天吴弟子的侧目。
他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这才俯身拽起了唐瑞郎,拉着胳膊一路小跑躲进了瑞郎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
关上门,插上门闩,再确认周遭没有说话和走动的声响。
陆幽刚刚长出一口气,一路乖乖跟着他的唐瑞郎突然从后面偷袭上来,将他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一个圈,居然放在了院子里那株老枫树的主杈上。
“有点重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咂着嘴:“小时候明明挺轻的,果然长成大男人了。”
“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
陆幽依旧没什么好气,就坐在树杈上俯视唐瑞郎:“五年了,我居然还不知道你有那么一个红颜知己。”
唐瑞郎也直视着陆幽的眼睛:“我把茉薇当做妹妹。她年纪小,又爱撒娇,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是过分了一点儿。而且,她爹是天吴宫主,大宁朝世袭的武定王。有时候我也得哄哄她……就像你应付赵阳那样。你若是觉得过了,我以后自然会更加注意。”
陆幽苦笑道:“哄她?那如果她要你哄她成亲呢?”
“那当然是不行的了。”
唐瑞郎抬起手来,捧住陆幽的脸颊:“你别看我整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我也有坚决不让别人触碰的底线。而我现在所做的很多事,都是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守住这个底线……也守着你。”
“可是我并不需要被你守着。”
陆幽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却依旧紧紧攥着不松开:“离开你还是留下来,我会自己做出选择。”
感觉到了他手指的力度和掌心的温热,唐瑞郎柔声道:“好、好,你自己选。那给我一个准信,佐兰大人现在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还不想走。”
俯视着那张难得认真的脸,陆幽一时间涌起千头万绪。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入宫为宦……我之所以沦落得一无所有,与你家有着莫大的干系。我本该憎你、恨你,却也明白你一直帮我、宠我,更耐不住你几次三番的亲近,这才默认了如今这段因果。其实有时我会想,如若爹爹依旧在世,恐怕恨不得将我逐出家门、千刀万剐……所以瑞郎,我已经鼓足了一切的勇气来接纳你;而如果有朝一日世易时移,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让我有尊严地离你而去。而不要……做出任何事来让我难堪。”
“我不会,我怎么会?!”
唐瑞郎紧紧握着陆幽的手,让彼此十指紧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幽,双眼熠熠发光。
“佐兰!你知不知道你的这番话究竟有多动听……”
他又将陆幽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胸口。
“虽然口是心非的你的确很可爱,但是偶尔也应该像这样,多向我吐露一点这样的心声啊……我知道你的委屈、你的不安和忧愁,如果你愿意让我与你一同分担,你会发现,我远比你以为得更可靠。”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松开了陆幽的手,甚至还后退了一小步。
“不行,我现在要离你远一点。免得作出白日宣淫之事。回头害得你被你家秋公大人奚落。”
“秋公?”陆幽愣了愣,“怎么突然提到他?”
唐瑞郎这才不情不愿地答道:“他刚才遇见我,说让我告诉你一声,午后到宫务司门口去等着,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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