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萦从未想过,她会与仇枫重逢。
将局促不安的青年迎进屋,解萦不动声色打量着他。自从燕云带走了林声竹师徒,有关他们的一切就被她完全抛诸脑后。时移世易,当初的盘算被自己经营的七零八落,一败涂地。整个事件中唯一一个毫无关联的受害者出现在她面前,她并不惧怕,甚至是欢天喜地的迎来这个意想不到的天罚。
解萦等着仇枫跟自己发难,可仇枫只是沉默。
几个月不见,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小道士已经完全变了样。面孔仍然是稚嫩的,上面却写着不合时宜的沧桑。仇枫被解萦盯得紧张,冲着她勉为其难笑了笑,就闷闷地低下头去。
曾经的少年意气散得一干二净。
恍惚间,解萦从他的身上看出几分大哥的影子——都是历经磨难后的强装欢笑,不想让她看出他的丝毫狼狈。再想到这个与自己一度亲密无间的少年可能蒙受的苦难,她的心竟开始尖锐地疼痛。
他为什么不向她寻仇?
尴尬的氛围蔓延逐渐开来,解萦走上前,抱了抱眼前的青年。
仇枫受惊似的身体一抖,一把推开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焦急起来,红着脸比划半天,解萦眼见着他的头又要垂下去,无奈把住他的两臂,“说话。”
眼神躲闪许久,仇枫坑坑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受林声竹嘱托,要去浩气盟诉诸君不封的清白。
这句话说的异常艰难,囫囵吞枣地说清了目的,他惴惴不安地巴望着解萦,害怕解萦会动怒,然而解萦只是脸色发白,仍是笑盈盈的看着他。
这点来之不易的温柔让他受宠若惊,也冲着解萦傻笑起来。
“来的时候探听过消息,君大侠这段时日未在江湖内露面,想他也只能是在你身边。迄今为止,无人知道他背负恶名的真相……无论如何,我都会竭尽所能,还他清白。”
解萦突然发了难:“既然想向大家说明大哥的清白,林声竹怎么不亲自上门负荆请罪?派你一个小徒弟是什么用意?大哥这几年受的苦还不及他亲自登门拜访的面子重要?”
仇枫被她突然的严厉吓得连打了几个寒噤,连连摆手,左右言他半天,他认命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到了苗疆之后,他的内力被封,而师傅则筋脉全断,内力荡然无存,成了全然的废人。
之后发生的事,仇枫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解萦知道他隐瞒的部分是什么,那是与她手段相似的折磨与羞辱。她早在和燕云密谋时就得知这一切,只是当时针对的对象仅限林声竹一人,并没有将仇枫算在内。现在计划外的受害者一无所知地站在她的面前,还在试图掩盖他凄楚的难堪。
时过境迁,解萦对自己当初的无情与恶毒感到胆寒,但她不能对他说出自己的道歉,做出自己的忏悔。
虽说心里隐隐期待着天降一份正义来裁决她的罪孽,但她如今有沉重的牵绊,再看仇枫根本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解萦也就由得一切被深埋心底,以免对他二次伤害。
罪魁祸首如她,此刻只能笑着佯装天真,成全他这份支离破碎的体面。
“总之,阴差阳错,师傅保护我逃了出来,临行前他交代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我在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万花谷的门人,多亏他的施救,我的内力才得以恢复的七七八八。”
“那你恢复了武功,也没想着要回去救他吗?”
脸上试图维持的微笑,终于彻底消失了。他紧紧搂住她,低声呜咽,“小萦,我现在,只有你了。”
解萦推开他。
错愕的仇枫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痕,笑容惨淡,“我知道,你嫌弃我。”
解萦摇摇头。
他的话语简短,却言简意赅的指出了一个事实——大哥最大的敌人,永远的消失了。以前也曾暗地诅咒林声竹许久,悲剧真的发生,解萦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最可恨的是,这个人临走前还试图做了一点好事,虽然为时晚矣,甚至无济于补。但他和大哥之间的一切爱恨情仇都可以随着他的消失而一笔购销,他们两清。
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大哥唯一的仇敌,只有她了。
看解萦神情恍惚,眼里水雾弥漫,仇枫神情一黯,声音也低下来:“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完成师傅的嘱托。我不会缠着你的,你放心。等这件事办好,我会去昆仑山,那里还有师傅以前欠下的债,我得替他去偿还。”
“还债?”
“我知道……师傅不算什么好人,但他毕竟抚养我长大,我们情同父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仇枫的一句话激得解萦的太阳穴突突的疼了起来,她在心底冷笑,又不知自己究竟在冷笑什么,仇枫发自心底理所当然的感激与报恩,竟让她看了就恶心,而这份恶心还不是源于她对林声竹的憎恶。
解萦眼底的情绪让仇枫心里发寒,她的眼神冷酷,笑容却愈发明艳,平白带了几分柔媚。
她牵着他的手,“你跟我来。”
仇枫紧跟在解萦身后,进了她的卧房。推开门,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男人张着腿坐在地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做工拙劣的木鸟。感受到有人进门,男人抬起头,正好与他视线相对。看到骤然出现一个陌生人,男人脸上的微笑消失得无隐无踪,高大的身体不自觉蜷缩,但注意到一旁的解萦,他的恐慌又遁于无形,眉梢也带了笑意。
这人是君不封。
仇枫同君不封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当时的那位落魄大侠,显然不是这样一种状态,狐疑地看了看解萦,解萦不紧不慢给了解释:“大哥成了一个痴儿,不记得任何事了。”
仇枫脸色骤变,“是……燕云做的吗。”不等解萦回答,他狠狠地敲了敲门扉,“该死!”仇枫走上前,试图探探君不封的脉象,君不封害怕地用眼神向解萦求助,解萦笑着朝他摇摇头,他才平复了紧张,好奇地任仇枫摆弄。
“他的疯傻之症……是药物,还是受了刺激?”
解萦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仇枫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师父的过错吃了太多苦的男人,心下黯然,“师傅说过,让我以后把君大侠当成是他来孝顺。他现在的情况,我肯定不能坐视不理。小萦,你医术高明,如果连也你对他的情况束手无策,那肯定不是一般的病症。你看这样如何?等浩气盟的事告一段落,我带着君大哥去遍访天下名医。比如我遇到的那个万花门人,好像治疗痴傻之症特别有一套。”
解萦脸上的笑僵住了,眼底又生出适才那股晦暗的情绪来。
“当然,我说的本来就是你同我一起去,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毕竟我是……那个人的徒弟。”
解萦眼波流转,走上前去,右手轻轻拂过他的胸膛,她一口咬住他的喉结,“你倒是一直很信我。”
仇枫其实不大信解萦。
从到了苗疆的第一天起,他的头脑里就盘恒了一个巨大的疑问,仅凭燕云一己之力,怎能轻而易举降服他和师傅?而局中的另外两人又被她摘得干干净净,从此绝口不提。
林声竹早就隐晦地提出,解萦是可能是燕云的同盟。
当时他们还不清楚燕云的真面目,直到彻底成了燕云的玩物,他才渐渐明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解萦又能是个什么好人。
燕云玩弄他的手段有限,对林声竹是倾尽全力的折磨,在燕云锲而不舍的凌辱下,师傅疯了,残存的理智让他在彻底疯魔之前在徒弟面前英勇了一回,重新做回他的英雄。
已经洞悉了这两个恶毒女人的密谋,林声竹对仇枫最后的嘱托是保护好君不封,他落在解萦手里,不会有好果子吃。
仇枫不忍对解萦说出他的猜忌与怀疑。苗疆的奴隶生活令人痛苦而绝望,也仅仅是因为远方有他惦念的小小萤火,才不至于让自己疯掉。
他没有理会解萦的调情,轻轻拂去解萦在他身上作乱的手,他正色看着她,眼神坚决,“小萦,给我一个答复。”
“燕云她是,怎么玩你的?”
仇枫的呼吸乱了。
解萦的一句话,让他一路强行伪装的潇洒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
“你……”
她轻巧地剥着他的衣扣,手指熟稔地在他的胸口盘桓,仔细看了看他的乳尖,解萦感慨:“以前一直想在这里给你穿个环,没来得及弄,跟她说过你胸口敏感,她有心,都替我做了。”
“小萦……”
“至于你师傅,应该不是死了,而是已经被她折磨的快要失去自我。你走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堕落,去做燕云的狗,对不对?”
“住口!”
“哈,说对了。”
“果然是你。”仇枫面含苦涩,“果然是你和燕云里应外合。”
“没错,是我。”
“为什么,我知道你恨我和师傅,可是君大侠呢,他被燕云害成了这样!你怎么不想着为他报仇!”
“我有和你说,这是她做的吗?”
“难道说……”
解萦踢倒了一旁懵懂模样兀自观望的君不封,粗鲁地扒开他的衣物。君不封赤裸的身体上,伤痕累累。仇枫记得很清楚,他见到君不封时,他的身上并没有这些妆点。
解萦冷冷看着他,“我确实和你无仇无怨,把你卖给燕云不过是顺水推舟,我的目标,只是君不封,至始至终没有变过。”
“可你对我说过,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那又如何?我爱他,我想玩他,我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他!”
“解萦!你疯了!”
“我没疯!他拒绝我,我就不让他好过。他想活的像个人,我就要让他像条狗。他好端端的不接受我的爱,我就让他疯了傻了还只能被我豢养!”
“你是说……”
解萦咧嘴笑了,眼里是前所未有的阴霾与刻毒:“是我给他的喂的药,是我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在燕云手里经历的一切,他在我手下,一样没少。”
仇枫被眼前这个势如疯魔的女人吓得跌坐在地,解萦步步紧逼。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冰凉的手顺着他的腰腹线往里探,试图往下扒他的裤子,“我什么时候让你对我有了这种误解。”
“你告诉过我,他救你于水火,你会倾尽全力的去回报他,你和我说过很多次的。”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
解萦眼前蒙了一层雾,动作也变得迟钝,“那都是骗你的。不对你这么说,你怎么能看出来我的好?我怎么能把你骗过来玩你?”
“不……不……”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允许你的靠近?我喜欢的始终是他。君不封不在我身边,我当然要拿一个玩具来练手,你自己主动凑上来,难得的替身,我为什么不要?在你身上练熟了,才能往他的身上搬,你说是不是?”
仇枫脸色灰败,身体不断向后退,解萦索性站起身来,看着他崩溃,洋溢的笑容里竟有几分报仇雪恨的味道。
慌乱的仇枫无意中摸到了自己的佩剑,思绪空白了一瞬,他低吼一声,剑尖直指解萦。
出乎仇枫预料,解萦对着他的剑锋,不躲不避。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股淡然的微笑,像是一早设好了套,就等着他的暴怒。
解萦闭上眼睛。
求仁得仁。从仇枫开始流露出对自己师傅的怀念时,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阴霾泛滥。嫉妒在她的内心蔓延疯长。仇枫的行径愈发光明磊落,愈发凸显出她的龌龊不堪。
同样是孤儿的两个人,被一对好兄弟分别抚养长大,好的那个被他养大的小姑娘折磨成了痴儿,坏的那个,他养大的男孩还在想着要替他的师傅去赎罪。仇枫知道他的师傅不好,也替他背负起了以前的过错,甚至还要傻乎乎地背起属于她的那一份,要他们一起来照顾大哥。
说来也是好笑,无意选中的玩物,内里的灵魂与大哥是如此相似,也许正因为自己的内心阴暗而有所残缺,才会格外被这种阳光正义而温暖的男人所吸引。
说不清从哪一刻起她开始自暴自弃,想要完全摧毁面前这个青年的高洁姿态。她违背了之前的信条,开始戳他的痛处,甚至完全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早早盯上了他的佩剑,知道经过她的一番刺激,仇枫的剑一定会刺向她,解萦在做戏的同时还在嘲笑自己,原来她已经到了这番不想活的地步。
仇枫这个外人尚且懂得要带着这种状态的大哥遍访名医,而她只会自我安慰,一日复一日地与大哥枯坐。
再者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就是她。
仇枫对她的诘问,也是她对自己的诘问。
立誓要守护一生的救命恩人,她又对他做了什么。
大哥待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
她谋杀了他。
解萦等了许久,没能等到想象中的疼痛,反是听见剑落地的的声响,睁开眼睛,大哥挡在她面前,仇枫的剑刺穿了他的左肩。
仇枫焦急地冲解萦解释起来,解萦不闻不问。
她呆呆地望着大哥。
君不封不顾自己的疼痛,把她护在身后。
面容是成熟的,神情是幼稚的,唯独回护解萦的心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解萦用手堵住君不封不断汩汩流血的伤口,仇枫看着她脸上的晶莹泪痕,这一刻她的眼里没有他,装的都是在她身前的那个男人。
“大哥,你都疯了傻了,为什么还是要保护我?”
她拥着他的身体,缓缓跪了下去。君不封指指伤口,摇摇头,又傻傻地对她笑,笨拙地擦去她的泪痕。
解萦垂下头,笑了起来。
情绪稍稍平复,直起身,她看着仇枫。
仇枫也从适才的失态中回过神来,低落地注视着她。
“小枫,带着大哥去浩气盟吧。”
仇枫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个消息,妄图从解萦口中再听到一些缘由,而解萦已经偏过身去,熟练地处理着君不封身上的伤口。
“小萦。你……”
“还用我再重复一遍吗?”
“你先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解萦神情暗淡,“你先去外面等我,我替大哥收拾一下行装。”
“解萦,你回答我的问题。”
解萦背对着他不动,仇枫叹气,只好走出屋去。
解萦站在自己的橱柜前。打开橱柜,里面摆着好几件不同款式的丐帮衣物。
“以前在浩气盟的时候,总想着给你多置备一些衣物。可结果,一件好衣服都没能让你穿上。”泪水濡湿了衣物,解萦笑着问他,“大哥,马上要离开这个囚笼了,高兴吗?”
君不封一直沉着脸不理她,显然是默不作声指责她间或不断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