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接过丫头递来的湿帕子,用力擦了擦她的脸,冷道:“哪里及得上你这一身酒气?一点姑娘样都没有......”她初时下手重了些,只是倒底是自己女儿,擦着擦着就放轻了动作。
沈采薇瞧着现下也没自己的事了便开口道:“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今日的字还没练呢。”
裴氏点点头:“你也累了一天,练完字记得早点休息。”她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的拜师宴是不是要办了?若有什么为难的,也别自己肚子里憋着,尽管来找我。”
沈采薇点点头,扬起笑容,脆生生的应道:“嗯,我知道的。”
裴氏抬头目送着沈采薇离开了,然后才低头去看怀里的女儿,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愁肠百结,头疼的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别人家的女儿总是比自家的好。
沈采蘅这时候就像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猫咪,乖乖的窝在裴氏怀里,可怜又可爱的。因为裴氏怀里温暖舒适,酒劲和困意上来,她的眼睛渐渐的合了起来,只是一个人小小声的嘀嘀咕咕说着话。
裴氏侧耳去听却也只能听到她模模糊糊的笑声。
她看上去是这样的快乐,心情轻快的仿佛都要飞上了天。那高远的天边,余晖是浓浓的红色。朝霞如火一般的灼热光亮,暖洋洋的从窗口照进来,使沈采蘅的脸庞红彤彤的,美得仿佛滴露玫瑰。然而,在遥远的京城,朝霞那艳红的颜色却像血一样刺眼,带着令人绝望的色彩。
太子东宫。
郑宝仪看着昏过去的萧天佑以及他忽然吐出来的血,那种几乎和前世重叠在一起的场景就如同冰冷的藤蔓一样绕在心上,冰凉刺骨,令她恐惧得浑身战栗。
这世间,唯有死亡不可战胜。王侯将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傲慢得不可一世,却也依旧要在死亡面前低头。那是黑色的恐怖,真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者。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口齿干涩,只觉得殿中混杂着药味和血腥味的香气几欲令人作呕。可是等她低了头却也没吐出什么来,只是额上有冷汗细细密密的冒出来,一时头疼欲裂,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一时间,宫人焦虑的脚步声和匆忙的呼叫声都远去了,鲜血和苦涩药香带来的那种衰败而腐朽的气息环绕着她。那种熟悉的场景令郑宝仪的意识渐渐迷糊起来,有这么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前世自己临去的那时候。
那个时候,她本就因为萧天佑的死而郁郁寡欢,病体沉重,忽然从宫人口中听到郑家之事,一时急怒攻心便彻底病倒了。她病得太重又无生意,不仅宫中的太医来来往往,便是沈采薇都被请来了。
当然,沈采薇会来,大约也有萧齐光的私心吧。多么可笑啊,那位大越最尊贵的天子,从宫道上走过都无人敢抬头仰望的存在,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借着这样的借口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那一日,大约是回光返照,郑宝仪的神志忽然清醒起来,床帐上的精致的刺绣在她眼前清晰的连每一片花瓣都能勾勒出轮廓。她甚至还隐隐约约的就听见了那两人在门外的争执声。
“你明知道她病得这样重,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处置郑家?”
“你是在为郑家道不平?”萧齐光的声音忽而冷了下去,就像是冰块雕成的刀刃,森冷的寒气将刃尖的血滴凝成猩红的宝石,一字一句的接着道,“郑氏意图弑君,郑家私通外敌,若不是看着元敬皇后和温孝太子的份上,我必诛其全族。”
自从打退了戎族,萧齐光积威日重,也只有在对着沈采薇时才会自然而然的自称为“我”。
沈采薇仿佛也为他的话语之中的含义而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轻声道:“郑氏是你的发妻,你却迟迟拖着不愿立她为后。她自然会有不平。”
“呵......”萧齐光短促的笑了一声,犹如冰川下的汹涌暗流,带着莫测的意味。
他的笑声让郑宝仪想起被关到铁笼中的猛虎——心里愤怒已极却偏偏还要维持着面上那一点可怜的冷静,那是作为王者最后仅余的尊严以及不可言语的绝望。他大约是恨着郑家每一个人的,咬牙切齿,日夜不忘。他与沈采薇自幼相识,在书院里也曾笔墨传信,琴瑟相合,后来的松江守城之战里更是有了英雄救美的逸事,他们之间曾经只差一纸婚书......
松江守城之战!
郑宝仪本来被烧得滚烫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就像是一块冰掉到火炉里,虽然一下子就化成了水却也还是发出了“兹兹”的声音。她用力的抓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温暖柔滑的触感几乎令人恍在梦里,十个骨节握得发青,竭力想要让自己醒来,沙哑的喃喃道:“松江......”
话未说完,她已经彻底的晕了过去,再次被拖入沉闷的黑暗里。
候在她身侧宫人被她那一声沙哑的“松江”惊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叫了人代自己留下,前去禀报圣人。
圣人此时正守在太子身边。
太子这一回病势沉重,已经昏睡了整整两日,圣人亦是在边上坐了差不多两日,便是官家来了都劝不了她。她那本就白皙的面庞更加看不出一丝血色,眼底青黛之色隐隐约约,只有眼眸深沉如同暗夜。只是,即使如此,她坐在那里,脊背也依旧是笔直的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含着引而不发的威仪。
她听了宫人的禀报,漫不经心的把“松江”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然后才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也是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的,心思反倒越发重了。她身子也弱,哪里禁得住......”她合了合眼,遮住眼中复杂的神情,低声道,“派个人去松江,把裴赫叫回来吧。”
圣人吩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垂了眼去看太子那瘦削而苍白的面容。
宫人低低的应了一声是,恭敬的退了出去。她那素色的裙裾缓缓展开,便如一朵暗色的花徐徐落在水面上,一晃而过,不曾在这沉默的大殿里惊起一点波澜。
☆、54|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