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于蓝自因徐轻舟被带离了松江之后便再未回过,如今松江城就在眼前,江风温柔吹得乌发飞扬,往事亦如画卷徐徐在她面前展开。这一刻,她早已冷若铁石的心肠也跟着动了动,仿佛收到了引诱,情不自禁的走到甲板上抬眼看去。
那里是巍峨的松江城,后面是郁郁的松山,松山上还有松江女学——她最天真、最无忧的少女时光,便是在哪里度过。直到如今,物是人非,青山却依旧。
徐二爷见着美人抬眉轻愁,心里痒痒的,不由得上前把人搂住,半拉着回了船舱:“你啊别乱跑,现在身子要紧,站在船头要是碰着哪里了可怎么好?老爷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承我的业呢。”
柳于蓝咬了咬唇,垂了头,作出娇羞的模样。只是,她的眼底却是一片冷色。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她与沈采薇,一人在山上,一人在江上,犹如隔天,境遇一如云泥之别。
☆、167|守城(上)
这一次的守城战异常的激烈,大概是因为上次的无功而返,倭寇那边对于松江城的状况显然了解了许多,知道火力点要放在哪里。加上后面又有徐二爷压阵,乌压压的一艘艘船就横在江上,哪怕是城上的弓箭手射出的羽箭交错如同大网都不能叫他们退却。
颜步清心里清楚的很:粮仓那事已经算是被记在他头上,若能守住松江城,勉强也能算是将功赎罪。若是守不住,颜家全家怕都要跟着治罪。故而,颜步清干脆狠了一条心,让家里人收拾收拾,自己搬去城墙下面住着,也算是与民同苦,倒是惹得不少人侧目。
那些倭寇的大船上面都装备着精良的火炮,离得近一点,开个火,城墙上就有不少人遭殃。只有几天功夫,就不断的有伤员被抬下去,又不断地有人接着补上来。
随着境况逐渐艰难,城中不少妇孺都主动的上去替帮忙,比如煮饭、洗衣、照顾伤员一类。沈采薇带了刘念跟在贺先生后面,也学着替那些伤员处理、包扎伤口。前面的时候,她还顾忌着名声,带了面纱和帷帽,后来忙起来,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就什么的都不带了——战火之下,是真正的除死生再无大事。
之前研制止血药的时候,沈采薇本还建议在里面加一些止疼作用的药材却被贺先生给驳了,因为那些药材大多都会麻痹神经,会让伤者一定时间内反应迟钝。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之前自己和贺先生争论的那些东西有多可笑——那些伤员根本来不及好好休息,常常是手上刚刚包扎了,马上就跑到城墙上接着去守城。他们在乎的并不是伤口的疼痛,而是自己能否再继续战斗。
沈采薇本还要跟着贺先生一起住到城墙下头,后来被沈老夫人派来的嬷嬷强行来走,只得每日里一早一晚的出门回家。其实,刚开始接触到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的时候,她还有些适应不了,等到后来却已经可以从容镇静地从伤口里面拣出夹杂的东西,动作迅速的包扎好。
有时候,她刚刚包扎好一个人,看着他急匆匆的跑回去守城,过一段时间就会见着有人把尸体抬下来。这样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埋土或是火葬,只能把尸体先堆到义庄里面,等战火过去了再谈其他。
贺先生没日没夜的忙着,身子越发不好,沈采薇又一次都见着她咳出血来,她有心劝一二句却不知要从何处劝起。反倒是贺先生自己开了口:“我如今孤家寡人的,就算是早些去了也不过是早些去见我那亡夫,反是件好事。倒是那些人,家里有老有小,能救他一命就是救一家子的命。这样一想却是划算的很。”
沈采薇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愣了愣才小声道:“先生要保重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
她还要再说几句,忽而匆忙的脚步声,一转头就看见许多穿着甲衣的卫兵惊恐的从前面跑回来,慌不折路的模样。沈采薇急匆匆的把手上的东西整了整,上去问道:“前面怎么了?”
其中一人一脸惨白,眼神不定,只是匆匆道:“前面西门那里的徐千户那个杀千刀的被倭寇买通了,西门那里要守不住了......你们,你们也快跑吧。”
沈采薇面色微微变了变,顾不上男女之别,只是拉住那人的甲衣道:“你们既是守城卫兵,如此之时又岂可临阵脱跑?”她亦是心知人皆怕死的道理,稍稍缓了缓声气,抬声道:“现如今,你们要退又能往哪里退?西门若破,倭寇长驱直入,城中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如何?”
沈采薇伸手拿起墙角被人随手留下的弓箭,目光扫向那些溃逃的卫兵,利如刀剑:“你们入伍之前皆存保家卫国之念,如今倭寇来袭岂可畏敌潜逃。再者,你们家眷亦都在城中,若退一步,待得血流满城,痛失亲友,悔之晚矣。”
沈采薇的话语掷地有声,那些本还要往后退的卫兵都顿住了脚步,不少人眼中都显出挣扎之色。其中一人却涨红了脸,高声嚷嚷道:“你一个小女子又知道什么?嘴上说得再好,城门都被人打开了,难不成叫我们拿身子去堵刀口不成?”
他话声还未落下,忽然有乌羽箭从他面颊擦过,不轻不重,正好擦出一条血痕来。
沈采薇面冷如凝冰,只是冷声道:“我虽小小女子亦有以身为墙的勇气,你一男儿,难道竟无半分血性?生你者父母,养你者家国,此二者难不成就不能叫你舍生忘死?”
说完这话,沈采薇再无一言一对,只是拿了弓箭,径直往西门去。
许多卫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人活一世,总不能叫个女人比下去,拼了就是!”说着便跟在了沈采薇的身后往西门去。
陆续就有人跟着往回跑,嘴上或多或少的嘟囔、叨叨:“算了,总也躲不过,做男人的不能叫家里的婆娘和小子小看了。”
后头有人用衣襟擦了擦有些锈迹的大刀,甩了甩满是汗臭味的头发,随口应道:“倭寇那大刀那么宽,一刀下来半个人就没了。说不得连全尸都留不下,血肉模糊的,你家婆娘认得出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抛家弃子跑了呢?”
这话一出,不少人笑了起来,笑过了之后又觉心酸无比,他们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是想着家中等着的老小,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心也渐渐坚定了起来。
做男人的,死也得死在前头才是。
贺先生亦是不敢在留在原地,连忙快步去通知其他守城官西城即将失守的事情。
沈采薇咬牙拿着弓箭走在最前头,后来见着陆续有人跟上来,心中方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西门都要守住了才是。依着李景行去之前定的期限,至多再有两天,他就能带人赶到了。到时候里应外合,正可以围剿了那些倭寇。
到了西门口,她才知道情况有多危急——大门已经被开了小半,不断地有倭寇从外头冲进来。他们手上的武/士/刀又长又宽,手起刀落就像是收割稻草一般的收割人命,那些卫兵亦是真正的以身为盾堵在哪里。也不知是激战了多久,不少无头的尸体堆在城门口。沈采薇跑到半路,脚下正好有个人头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