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渡走进C区中心一家清吧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了。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接连确认了好几遍翟昰在微信里给他发的定位。
戚渡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来过这条街,那会儿这家店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咖啡屋。随着近几年网红经济的崛起,现竟已变成了申城颇有名气的清吧。对比以往简单的装潢,再看看如今这颇具高雅情调的布置,戚渡不由唏嘘。
清吧规模不小,一共四层。戚渡是在第二层的吧台找到翟昰的。
他正随意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身后是一张酒柜墙。各色酒瓶、酒杯嵌于其间,满目琳琅,斑斓得像一座小小的申城。
吧台上零零散散地坐了一圈人,看不出亲疏远近,但他们间或碰杯,偶尔私语,言笑晏晏。唯有翟昰,一个人静默看向一旁的投影。灯盏光暖,配乐悠扬,可他身上却一股说不出的疏冷和孤孑,宛若个被透明玻璃罩隔绝起来的展品。
戚渡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上来便调侃道:“翟检新官上任,怎么还借酒消愁啊?”
翟昰没搭腔,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了”。人是他喊来的,但他好像就只把他的到来当做影片播放的一次中场休息。
戚渡倒也不生气,在邻座坐下之后,随口招呼一旁的调酒师,要了杯和翟昰一样的酒,要完才发现这人手边的酒几乎没被动过。
直到他从口袋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作势要点,翟昰才忍不住望过去:“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又来了,他每次抽烟翟昰都雷打不动地要说上这么一句。戚渡略微皱眉,想说哪个刑警不抽烟的,更何况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查几桩跨境电信诈骗的案子。那些骗子狂得跟天王老子似的,居然敢直接给他打视频电话,狗叫“有本事你来抓我”。戚渡还就真没本事去抓人,现在一天不抽个半包人都要被气死。
但他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更好的回怼方式,叼着烟,剑眉上挑,有些恶劣地挑唇:“纵欲对身体也不好。”
说完戚渡点上火,尔后与他拉开一些距离,慢慢吐出已在肺腔走过一遍的白烟,审犯人一样看他:“你说呢?”
翟昰或许是笑了,因为上一句直言不讳的抢白,也因为这一句他无从辩驳的反问。
戚渡,申城公安局C区分局刑侦支队的一名刑警。要问翟昰和他是怎么认识的,还要追溯到他大四上学期在C区分局实习那会儿。
戚渡实习期间做的最多最熟练的事情,就是每晚跟着队长出任务。任务很单一,代号很直接:抓鸡。
他最辉煌的战绩是,一晚上抓了六对卖淫嫖娼的男女。
翟昰就是被抓的那六分之一。当然后来发现是误会一场,人家是在和女友开房。
“兄弟,也不找个好点的宾馆。”这是当时在派出所录完笔录,戚渡揶揄他的一句。
黑胶唱片在耳边响起,极尽细腻婉转,影片中的女主角抱着相框随歌声在深夜中孤独地起舞。翟昰拿起酒杯抿了两口,双目看着她曼妙的舞姿不再移走。
舞尽,戚渡把烟头掐灭,掀眼问他:“你真不打算再谈个恋爱?”
翟昰摇头,没有片刻的犹豫。
研二和女友开房被误抓进局子的当晚,女友问他到底爱不爱她。翟昰沉默良久,终究没办法深情款款地开口说一句“我爱你”。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似乎只是把她当做发泄性欲的对象而已。
不想一错再错,于是翟昰主动提了分手,并一直空窗到现在。原因是他深知在劲盛冲动的欲望之下,太容易把恋爱中的两性关系变成一种供需交易。
可戚渡没法读懂他,仍继续说:“给你介绍个,我有个师妹……”
“真不用。”翟昰直接打断了他。
恰巧这时走过来两个女生,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翟昰要微信,他同样婉言拒绝了。
翟昰很好地说明了“好看的人都上交国家了”这句话。但其实这话倒果为因,不是好看的人都上交国家了,而是国家挑选公务员就需要一些好看的皮囊。
翟昰就是那个顶级好看的皮囊,可以说是C区检察院的门面。
戚渡先是促狭地“啧”一声,然后直接叫他大名,表情严肃:“这么干脆,你背着我有人了?”
一句话,如岩屿遭海浪偷袭,被迫清醒。
翟昰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两审终审的法锤。一锤落下之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定纷止争。
然后想到的是方才电影里的画面,男生近乎虔诚地匍匐在女人的脚边,浓密的羽睫下是她裙底的春光。
最后他想到了曲衷。
“一定要来哦,多晚我都等你。”这是她在电话里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翟昰打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一刻也不想再等。
“有事,先走了。”
他不再彷徨,不再顾忌,就像这间清吧的名字一样——BeforeSunset
走近这良夜。
曲衷收拾东西下班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诉讼不比非诉,每个案子都有充足的办理期限。如果不是故意磨洋工,极少有需要加班的时候。曲衷一向高效,今天是因为想着回去了也是被建筑施工噪声折磨,干脆在所里把下午带回来的阅卷材料多看了几遍,希冀能从中寻到更好的辩护思路。
没想到寻到的辩护思路有限,却有意外之喜。
走出一楼大厅,曲衷一眼看到了立在门口不远处的身影。
她要笑疯了,不过是无心的一句挑逗之言,他居然真的会来。
翟昰几乎在同时间内看到了她,一双幽深的眼睛等着她走过来。
“翟检,来做什么?”曲衷明知故问。
翟昰牢牢地看着她,必定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能朝她问一句:“今天傍晚说的话,还作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