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深作者:麻辣烫
第6节
加藤先生的母亲格外热情,似乎是在称赞着他,隐约能从她的话语中辨明“帅气”这样的词汇,舒敛带笑望着她双眼,以免显得失礼,暗地里却悄悄地向陆深靠近了一点儿,指望着把这个困扰丢给他。
陆深当然猜到了他那点心思,低声笑了笑,主动接过话与对方继续交谈,几番往来后,几人终于进到家中。
舒敛松了口气,觉得陆深真挺可靠的,转而又想,这人还真是带自己来玩的,从各方面来讲,自己都帮不上什么忙。
而这一想法,在当晚舒敛见到了那本传自于中国的佛经之后,被更加得以肯定。
“那都是什么啊……”舒敛哭笑不得。
且不论他是否做得到将中文准确完善地翻译成日文,单就那本佛经而言,他能不能将古汉语翻译成现代白话都是个大问题。
舒敛开始思考了。
第一,他看不太懂古文;第二,他看不太懂佛经中的玄妙语句。
综上所述,他了无用处,绝对是来当摆设的。
舒敛往榻榻米上一躺,想了想又爬起来,绕过屏风走到起居室的茶几旁,坐到陆深旁边。此时的陆深虽已梳洗,却仍戴着眼镜在翻看那本佛经,其实对他来说,古汉语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读顺的,因此暂且将这本书借到手中,想在入睡前再粗略地浏览一下。
茶几旁的红木长椅十分宽敞,舒敛整个人爬上去,想着加藤家是真的很富有,庭院外面看着那么朴实低调,实际上所有的奢华都用在了房内的装潢上。
下午刚走进门内时舒敛便惊呆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映入眼中的处处都是红木,且风格不算纯正的日式,也不能说是纯正的中式,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个结合体,不突兀,反而相当顺眼。
当时他就彻底信了陆深说过的话——加藤一家是真的十分痴迷于中国文化。
舒敛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挪到陆深身后,翘起兰花指,故意捏着嗓子跟他说话:“大人,小的给您揉揉肩。”
陆深一声嗤笑,书看不下去了,仔细阖拢放到茶几上,回头看看特别入戏的娇羞舒敛,问道:“晚饭吃太多,撑着脑子了?”
“……”舒敛不装了,特无语地叹气道,“陆老师,说真的,这佛经我一点也看不懂,我感觉你带不带我来没什么区别。”
“所以呢?”
“所以小的给您揉肩啊!”舒敛诚恳地给他捏捏肩膀。
陆深觉得还挺舒服的,惬意表扬一句:“手法还可以。”
“那当然了,”舒敛笑起来,回道,“像我这种二十四孝子,这手法都是在我爸妈肩头练出来的。”
陆深弯唇,不再让他继续下去,拍一拍肩头的手道:“行了,快去睡觉吧,明天要早起。”
“多早?”
“六点。”
舒敛觉得有点痛苦:“这么早啊……”
陆深雪上加霜地提醒一句:“在你适应时差之前,相当于是五点就要起床。”
“睡!”舒敛赶紧地从长椅上下来,奔命似的跑回屏风后去。
陆深笑着看向他的背影,片刻后关了起居室的灯。
不算完全黑暗,借着打入房内的柔和月光,舒敛还能看得见陆深的轮廓。见他躺下,忍不住侧身向着他的方向问道:“陆老师,加藤先生不是安排了两间起居室吗,你怎么跟他说的?”
陆深的表情有点模糊,但低沉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笑意,回道:“我跟他说你胆子小,在陌生的地方不敢一个人睡。”
“……”舒敛无话可说。
虽然住一间房挺好的,但这个借口实在有点丢人。
他想了想,索性从被窝里钻出来,两下滚到陆深那里去。
陆深似乎沉默了一下,随后也没说什么,睁眼看了看他,随后闭眼继续睡觉。舒敛笑嘻嘻地摸一摸他腹上的肌肉,蹭动着贴近一些,低声问:“陆老师这么想跟我住同一个起居室,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陆深喉间不甚清晰地逸出笑来,没回答。
舒敛继续烦他:“别不理我啊,按生物钟来讲,这会儿才九点过呢,你睡得着?”
陆深总算又睁眼,有些无奈,若光线再明亮一点,大概舒敛能有机会看到他目光里的温柔。他反问道:“你起得来?”
“起不来能赖床吗?”
“不能。”
舒敛哀叹:“那我肯定起得来。”
陆深低下头去,在他眉心一吻,道:“好了快睡。”
“可我现在也睡不着,我觉得我得明天困一天,然后明天晚上才能秒睡!”
“啧……”陆深捏了他一把,隐约有点没办法了,发现他平时还好,一旦缠起人来功力还真不一般,“所以你到底在浪什么?”
其实舒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浪什么。
他就是想多听这个人说话,想多和他交流,多理解、感受他的每一点。这是自他认识到自己动心以来,便一分一秒都没曾停歇过的念头。
他只是想要陆深,因此所有一切的躁动,大概都来自于自己还没有真正得到他的那种不安感。
陆深像是一个带着温度的透明剪影,可见、可感受,却抓不住。倘若有一天,这个剪影能慢慢丰满起来,能被他牢牢地拥抱住,那么他心底深处的惶恐与茫然一定会尽数消散……且一定要到那时,才会消散。
“陆老师……”舒敛忽然一改方才语气中的调侃,很用心地唤他一声。
这样的语气与转变让陆深不禁愣了两秒,慢慢回过神来才应道:“什么?”
舒敛笑了笑,将头埋到他颈窝里,道:“晚安。”
陆深的手掌贴在他脑后,极轻极缓地抚了很久,到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应答。
不知道是谁先睡着,也不知道是谁情绪复杂地失眠了更久。
舒敛只知道自己清醒到很晚,一直一直听着两人重叠在一起的心跳声,似沉稳,也似虚浮,“扑通扑通”的,整夜不休。
在这难以入睡的时候他想了很多,想到人生中的第一个交往对象,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准确来说,是隔壁班的同学。两个人一开始只是朋友,到最后分手,似乎也都只是朋友。
那是一份难以辨明是靠友情还是靠新鲜感来维系的关系,他也曾迷惑过那其中是否包含有年少无知时的青涩爱恋,却一直没有答案。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这份记忆所持有的情绪都越来越浅,越来越弱,直至最后十分抽象,难以明晰。
可现在他又全都想起来了,在为陆深心动的时候,他记起了自己仅有的那点儿情感经历,以至于终于可以明确地肯定——那不是爱情。
也许是喜欢,也许是欣赏,也许是相互之间的依靠,但那的的确确不是爱情。
能够毫不留恋便好聚好散的情感不可能是爱,他从没在曾经的交往对象身上体会到过患得患失的感觉,更没有体会到过一旦失去的痛苦。
这一切如今却都在陆深身上寻找到了。
——尚未得到,便知失去的煎熬。
——尚未拥有,便懂求不到的惶恐。
这个年长他十余岁的男人,彻彻底底把他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月夜沉寂,心绪如麻。
舒敛紧紧拥抱着陆深,就好像,这个男人已经属于他。
第19章爱恋与顾忌
如此亲密的姿势一整晚没有变换过,第二天清晨六点,手机闹铃准时响起,陆深还未完全清醒,便已下意识地将闹钟迅速按掉。
几乎两秒间的事情,舒敛并没有醒来。
神智逐渐清明,陆深拿下巴轻蹭了一下少年柔软发顶,这才意识到,他好像是第一次将舒敛整个人揽在臂间睡觉。
两人有过数次的亲热,一同在外过夜的机会更不在少数,但他们没有任何一次,在睡梦中也如此亲近。仔细回想,昨夜还是舒敛更加主动,先一步偎进他的怀里,打破了那层透明的距离。
这不像炮友,更不会是师生,这像恋人。
活了三十余年,陆深的性向从未真的放到台面上来过,直至今年四月才向父母坦白出柜的他似乎更没有过拥有恋人的机会。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其实不算多,但个个都是模糊的人像,不具有实际的意义。
陆深以为舒敛之于他也只是一个迟早离开的存在,终有一天会风逝在记忆深处。
反之亦然。
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特别与不同,大概只是遗忘的时间会更为漫长吧。一个优秀的少年,一个他给予了最多好感的少年,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他怀念与忘记。
除此之外,陆深并没有考虑过别的选择——比如一直走下去。
这像是一个谬论,因为在他的想法里,自己绝不可能是适合舒敛的那个人。
舒敛年轻、开朗、生机勃勃,拥有着无限活力,更重要的是他还拥有着无尽的未来。作为一个初入大学的学生,根本还没有真的踏入社会,年龄的十位数上还稳稳得写着数字“1”,甚至如果再多几年,自己的年龄几乎可以成为他的两倍。
一个已经将生命度过了一小半的人,和一个生活才刚刚开始的人,想也知道是多么的不搭调。
陆深认为这不是代沟,他和舒敛可以说的话有很多,即便绝大多数的兴趣爱好并不相同,但两人之间绝不至于存在代沟这样可笑的东西。
——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是生命的历程,或许也可称之为阅历。
他不想捆绑舒敛的未来,这才是不合适的根本原因。
可偏偏越界的不只是自己,如果只有他心动,问题也许还很简单。他可以掩饰、忽视,独自放下。可事实却是,他明确察觉到了舒敛心中同样的悸动。
向来沉稳的陆深第一次有些茫然无措,收回了揽着少年的手臂,坐起身来,任由那双缠绕在自己肩背上的胳膊滑落在被里。
而这么一下,终于让舒敛醒过来了。
舒敛的生物钟明显还没能调整过来,双眼睁得万分痛苦,眯着眸子看了看他,埋着脑袋蠕动着往被里蹭了许久,才终于认命地将头重新探出来。一张口,清晨干哑的嗓音便在说着抱怨的话:“六点起来是要干嘛啊……”
陆深敛下了所有情绪,平静后伸手揉揉他发顶,回道:“加藤教授每天早上需要很早去学校,出门前要祭拜已故的父亲,因此全家人都会配合他的时间早起。”
舒敛没话说了,他的三观与道德令他分得清是非,知道自己身为客人,理应约束行为,并尊重主人家的礼仪。没办法,只好软绵绵地翻身坐起来,罢了又忽然一笑,对着陆深张开双臂道:“没什么劲儿啊,陆老师,你背我去洗漱好了。”
简直相当缠人。
陆深弯唇,算是见识到了恋爱中舒敛的模样,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感到这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一方面却警铃大作,提醒着他将脑中的每一根神经绷紧。他想了想回道:“自己穿衣服走过去,要是被加藤家人看到了,你会好意思?”
舒敛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毕竟这说辞很有道理,笑着收回手臂,不再无理纠缠。
两人梳洗整齐后先是去用了早饭。
加藤家其实有负责做饭的保姆,但为了体现出对客人的诚意,这第一顿膳食是由凉的母亲与妻子亲手制作的。舒敛与陆深到来时,她们已在桌旁等待,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容。
舒敛真的很佩服绝大部分日本女性似乎与生俱来的那份温婉得体,但在内心深处,大概是文化差异所致,他还是比较习惯自己妈妈表现热情的方式,那是属于中国人的亲切随性。太过循规蹈矩的礼节虽然会让他感受到尊重,但同样会令他拘束。
舒敛实在有些不习惯,只好学着她们的模样微笑,静静地坐在桌旁。身旁的陆深倒适应很多,毕竟曾经就有过不少前来日本的经历,并与加藤凉接触多年。
正想着,加藤的母亲笑着向他问候:“舒君休息得好吗?”这位夫人昨天已经了解到舒敛的日语不算十分流利,因此有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咬字清晰。
舒敛听得很明白,点头回答道:“谢谢妈妈关心,休息得非常好,环境很舒适。”
“那就好,希望你能喜欢这里。”
“是,有劳您的照顾了。”舒敛将对话接得顺畅,少了一点紧张。
桌旁的小姑娘等他们说完话后,笑着伸手过来,掌心上是一朵柔嫩的淡粉色花朵。
这是加藤凉的女儿,不足五岁,还是在读幼稚园的年纪。小姑娘笑起来很甜,对他说道:“哥哥,送给你。”
凉的妻子笑着解释:“小丽很喜欢舒君,这是刚刚在院里摘下来的兰花。”
“真的吗?谢谢你,”舒敛摊开手掌探到她软软的小手下,接住轻飘飘的花朵,回她微笑道,“我也很喜欢可爱的小丽香。”
加藤丽香一点也不害羞,非常高兴地对他说道:“我今天可以对我幼稚园的好朋友们说,我家里来了一位很帅很帅的哥哥!”直白的夸奖倒弄得舒敛有点不好意思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又见她转头询问母亲道,“妈妈,如果我的朋友们想要和哥哥玩,我可以带他们来家中吗?”
“如果舒君不介意的话,妈妈很乐意接待你的朋友们。”
舒敛闻言忙摇头笑道:“我不会介意,如果小丽香高兴。”
“那太好了!”
聊了这么几句,凉与加藤教授也赶到,因为来得最晚而向大家致歉,随后众人终于开始用饭。饭后一起去祭拜了凉已故的祖父,加藤教授便赶往大学,丽香的校车也来到家门外。
舒敛和陆深则同加藤凉来到家中的佛堂,开始闭门着手翻译的事情。
说是佛堂,其实就是专门用来谈佛论道的房间,与其他地方不同,这是一间装修成纯日式风格的房间,唯有墙面上还保留着中国元素,以毛笔书写着大大的“净”字。地上铺着干净方正的米色地毯,毯旁整齐放置着禅垫,舒敛虽然不懂佛理,但光从这样的氛围中都能体会到一点清净。
可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跟来这里究竟能做些什么,别的不说,惭愧的确是有点。
陆深不知是否看出了他的情绪,向他说道:“我负责翻译,会与凉讨论一下细节部分的参悟与理解,然后把日文打印在电脑中,你帮忙誊抄到空白书上。”
舒敛看了看房中的矮桌,桌上备着文房墨笔,正想着该不会是要用毛笔誊抄吧,便听这人又问道:“会用毛笔吗?”
舒敛为难道:“小学一年级学了一年……早忘了……”
陆深低笑:“那就用粗头钢笔,写整齐一点。我好像只看过你的中文字,中文还挺好,日文写得漂亮吗?”
舒敛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果断回道:“人有多好看,字就有多好看。”
“那有点愁。”陆深调侃。
“……”舒敛哀怨地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的,脑子一动换个说法,“你有多好看,我字就有多好看。”
陆深笑出声来,不再捉弄他:“行了去桌旁等着。”
一旁的加藤凉也会中文,听了他两人的谈话,笑着评价道:“深,你们关系很好。”
刚走到桌边的舒敛心中一动,很期待听到下一句话,但陆深却并没有正面回应,只向凉报以微笑。
之后也不再多说闲话,两人从开篇之处讨论起来。加藤凉本就有着自己的浅薄理解,而陆深昨夜将最前面的地方读了一遍,此时脑中也有印象,便就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先翻译下来,随后再对应着日文稿同凉交换想法,仔细研究看法不同之处。
这一过程挺浪费时间,因此最开始的时候,舒敛并没有事情可做,无聊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从桌上寻一张白纸先练一会儿字。
自然写的是日文,落笔,下意识便写了岛崎藤村的一首诗。这首诗他背得不完整,只记得开头的两段,但足以用来练字。
洁白的纸上落下墨迹:
“在我心灵深处,
藏着一个难言的秘密。
如今我成了活的供品,
除了你又有谁知。
假如我是一只鸟,
就在你居室的窗前飞来飞去。
从早到晚不停翅,
把心底的情歌唱给你。”
天越来越亮了,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将舒敛的半面脸颊映照成融融暖色。
陆深不经意抬眼看过来时,舒敛正唇角含笑地默读那首诗,并随之又落笔,写下两个厚重的中文字。
一笔一划,饱含深情。
第20章憧憬
当天下午,从幼稚园放学回家的丽香果然带回了两个小家伙。
在佛堂中忙碌了大半天,陆深三人顺利完成了今天的翻译部分。总算能够放松一下的舒敛刚走进庭院里呼吸新鲜空气,就被三位小朋友逮个正着,团团围在中间。
小孩子很可爱,仰着头看他,双眼眨巴眨巴地说道:“小丽你说得对,他真的好帅啊!”
舒敛特别爱听这样的大实话。
他蹲下身来向这小女孩笑笑,说一声谢谢,问道:“你好,我叫舒敛,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开心回道:“我叫真纪,你很帅,所以你可以叫我真真。”
“谢谢真真,我很荣幸,因为你也非常可爱。”舒敛摸摸她脑袋回答。
同行的还有男孩子,扯一扯他衣角认真说道:“你可以叫我小风,我也很喜欢你,但你不可以抢走真真,她以后会成为我的新娘。”
真纪嘟嘴:“我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我会努力让你答应我的!”小风握紧了肉乎乎的小拳头,像是在许诺誓言。
童言纯真,勇气更是无畏,单纯的情感从来不会掺入复杂的现实。舒敛听得笑起来,哄他道:“小风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新娘。”
“真的吗?”小风开心地笑起来,像个小绅士一样向他道歉,“那么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因为你比我帅,所以我才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