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彼得的记载详实丰富,文字与插图相配,还有许多发黄的黑白图片。
上了年头照片有一种独特韵味,那些老街旧巷,那些遗留在纸面上的一颦一笑,奏起绵软悠长的旧曲,背景后嘈杂的人声像旋涡一样,把想要窥探历史的人卷了进去。
照片中的无名修道院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木门和拱顶,台阶与地面铺着的石板,以及浮雕天使的特写。
龙彼得用大量的文字来形容这些美丽的雕刻,称之为“艺术的杰作”。
丁兆一神父则说,那位天才设计者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一张张照片,一页页翻过。其间,方哲发来嫌疑人的素描画像。虽已是三年前的旧事,寒歌还是认出,半山茶舍的欧阳正是伊清江边的半山。
寒歌心中一懔。
这个欧阳太不简单,既通过秋召明接近自己,又处心积虑地观察方哲,三年来居然无人察觉,实在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把电话打给何川,叮嘱他在自己回来之前,切勿让方哲离开他的视线。
身为战术小组负责人的何川是方哲筹建特案组后亲手带出来的一员得力干将,深得方哲器重。
何川和寒歌共事四年,经历的危险不知多少,但从没见她这么紧张方哲的安全。所以,他回答得也十分干脆。
“你放心,寒歌,老大走哪儿我就在哪儿。绝不会有半点闪失。”
“嗯。回头联系。”
挂断电话,寒歌心不在焉。接近正午,天色暗得仿佛傍晚,手机纯黑的屏幕反射着点点灯光。
蜡烛,镜子,血中的手机,池塘边的死者,现场的一幕幕在寒歌脑海中反复,时不时,草尖上的一滴猩红的血刺激得她背旧伤灼痛。
一定还遗漏了什么!
寒歌琢磨,目光随意扫过资料,突然凝固。
依然是七十多年前的照片,穿着青衫的青年站在修道院大门旁,挺拔的鼻梁,翕薄的嘴唇,双目如点漆,透着妖冶。
半山。
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笑容。图片旁有一行模糊的注释:“欧阳云——画家,圣心天使修道院设计者。”
c城的豪宅大多临着伊清江而建,“禹苑”正是其中之一。一栋栋精致洋房伫立在摇曳的林木之中,苑区主路已经封锁,警车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目标:13号别墅。
美院的西洋画系的秦教授认出了受害者家中的画。
“欧阳云。”他确信自己不会记错这个名字。“他为人比较低调,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你们可以去‘禹苑’找他。我听说他在那租了栋别墅当画室。”
13号别墅就是欧阳云的画室。
寒歌到达“禹苑”时,特案组的突袭行动刚刚结束。
白色花园桌上的骨瓷茶杯触手微温,显示主人离开未久;桌上也有一张素笺,也写着一行话:
茫然谛视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大海荒芜而空寂。
t.s.艾略特,《死者的葬礼》。
“晚了一步。”张力遗憾地说。
“他在等我们。”方哲摇头。
艾略特与叶芝一样,是方哲欣赏的诗人。这行诗是欧阳云留给他的。欧阳云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这儿。
走进画室,落地窗半敞着,窗纱轻舞,偌大的房间里,居中的画架上放着一幅画。
画中,有三位死者,三位生者。死者,斩断的身躯浸泡在殷红的血中,惨白面容上漆黑的眼,带着讥诮看向画外;生者,□□的少女,围绕着血中的残躯,舞蹈,玫瑰花瓣从指尖洒下,飘零在看不见的风中。
残忍与美,以一种极致的方式结合。
“macabre。”方哲低声说。
“什么?”张力莫名其妙。
“死亡之舞。”寒歌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来到方哲的身边,审视着这张未完成的画作。
“是。”方哲点头。
所有的权力、荣光和欢乐,都会终结;红颜易逝,终归尘土。中世纪的欧洲充满对死亡的厌恶和哀叹,死亡之舞,macabre,就是那个时期的对死亡主题的缩写。我是死亡,一切生灵都熟悉的死亡。
永生。死亡。
跨越七十年容颜未老的欧阳云,似乎在用血的图画来述说他对生与死的理解。没有暴力,也没有狂热,只是冷漠的平淡。
他为什么留下这幅画?
如果之前的两张纸条是他向方哲的宣言:我了解你。那通过这幅画,他又想传递何种信息?
“看这儿。”方哲有了发现。
阴郁的树林中,池塘的水面上反映着一张蒙眬的脸庞。
就连张力这样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出这张脸的不寻常之处。
从倒影的角度分析,这人应该跪在水塘边的草地上。但欧阳云显然忘记了画中还有这么一个角色,以至于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绘上了一朵洁白的马蹄莲。
死亡。倒影。水面。
寒歌把电话打回现场。她问了一个让张力觉得非常奇怪的问题。“池塘边的现场发现打火机了吗?”
“没有。”现场调查员翻阅记录后回答。
“池塘里呢?”方哲问。
“老大你等一下。”手机的扬声器依然开着,传来“扑通”入水的声音。
张力不由得吃了一惊。接电话的人居然直接就跳进水里了。
要知道山中寒冷,水温极低,那位调查员跳进水中毫无迟疑,可见他对方哲的命令执行是不折不扣,绝无商量的想法。
别看平时那帮调查员八卦领导津津有味,但关键时刻,却是无条件服从。方哲治组之严,从这一件事就看得清清楚楚。
几分钟后,有人拿起电话,气喘吁吁。
“找到了。”
“还是不对。”寒歌盯着画中的马蹄莲,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所有的细节都对上了,唯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
方哲。
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