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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分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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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小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爷爷蹲在离牛儿不远的地方,他抱着烟袋,几乎是蜷缩着坐在那里,他瘦小的身子骨那么一缩,就像一个长年蹲在屋檐底下的咸菜缸子。刚才在窗子后面,他没有看到爷爷。这时候,爷爷看到了他,也许他看到了狗小眼里的迷惑。

爷爷说:“咱家的马。”爷爷的喜悦之色再也无法掩藏,他突然不自觉地乐了,乐出声音来,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乐出声音来。

狗小闻到一股淡淡的马粪味,就像这深秋的早晨一样清凌凌的。狗小说:“这不是咱家的牛。这是生产队的马。”爷爷的喜色已经收敛,他不再理狗小。他的目光集中在牛上。这时候他站起来,抓起立在墙边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起牛的身体,草屑和尘土纷纷落下。有一根牛毛飘起来,飘得很高,它从枣树的枝杈间穿行,闪着金色的光。

太阳升了起来。

狗小说:“爷爷,这下我有牛骑了。”

爷爷说:“牛可不是叫你骑的,牛是来犁地的。”狗小说:“我们家没有地。”这时候,狗小听到娘在院子外面喂猪的声音。狗小觉得他该去上学了。

狗小说:“我该去上学了。”爷爷说:“今天不去上学了。”爷爷并没有瞅狗小,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给牛清扫着身子。

狗小说:“今天不是星期天。”爷爷说:“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娘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泔水桶,她看到狗小站在那里愣神,就说:“狗小,你还不去上学?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一扁担高了,你还不去上学。”狗小说:“今天不去上学了。”娘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不去上学?”爷爷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烟末,一边说:“今天分地,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接着,爷爷擤出一把鼻涕,随手甩在潮乎乎的院子里。

爷爷说:“等一会儿去生产队分地,抓阄儿。你看看我这双手,糙得跟锅底似的,你看看。”爷爷叼着烟袋,伸出一双大手来。

爷爷说:“我想让狗小抓,他手干净,脑子也干净,没有私心杂念。”娘愣怔片刻,说:“那就不去上学了。”

“二婶子在家呢?”

邻居黄有胜的老婆来了,黄有胜夫妻俩年轻,也就算二十出头的样子。她进来后没有看狗小娘,而是专注于枣庄下的黄牛来。

“爷爷也在?”她这才看见狗小的爷爷。爷爷咳嗽了一声,根本不理会她。但是她感觉黄有胜的老婆是冲牛来的,于是,她又咳嗽一声,然后大声冲着狗小娘嚷道,“小的娘,大队长分牛的时候说这头牛属于哪几家?”狗小爷爷似乎故意在说起什么,也是再告诉黄有胜老婆某些信息。

“是的,你们几家的牛,但是大队长最后补充说,分到我们家的时候正好是落单了,于是就补了过来,大队长还说我们两口子年轻,草料一定准备的齐全,不会亏待牛,他说这头黄牛应该是最壮实的一头了,我只想看看它,明日送点草料来。”

“不需要,我们都有手,有胜家的,你放心,这是我们几家的,并非我们家独占,如果说牛在谁家出了意外,谁就会承担责任的。也就是说,牛现在还是姓‘公’,不姓‘私’。”

“老爷子说哪里话,我没有那个意思。”黄有胜见老爷子倔强便不再说什么可,推个借口就走了。

爷爷让狗小去换一件干净衣服。狗小不太情愿地去了,因为他不喜欢穿干净衣服。一会儿抓阄儿的时候,那么多人盯着他,他不自然。并且他也不想去,他的那伙伴们都上学去,恐怕只有一个他留了下来,他在埋怨爷爷了。狗小已经十岁了,他觉得一个十岁的人,穿着新衣服去抓阄儿,肯定会被别人笑的。但狗小还是换了,他突然想到抓完阄儿后,他可以去东山的小河边转一转,顺便去抓几条小鱼回来。

狗小跟在爷爷身后,穿过一条条小巷,绕着一座座猪圈,浩浩荡荡地向生产队的大队部走去。狗小在后面唱着歌,这是那个刘老头教给他的,人家都喊刘老师,唯独他们几个小伙伴表面上唤刘老师,背地里喊刘老头。刘老头在课堂唱歌的时候,气运丹田,鼻腔轰鸣,嘴巴喉咙大开,这时候他们几个小伙伴就立刻钻到石板下去了。他们的课桌是石板做的,三面用石块垒了小墙,中间是空的,正好可以藏人。几个小伙伴这一钻进去,同学们都哄堂大笑起来。刘老头觉得不对劲,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见峰、狗小、毛四、钢弹不知哪里去了,询问其他同学,一个同学指着石板底,刘老头这才明白了。他走到进前,一个个给揪了出来,他们不想听刘老头唱歌,这好办,将他们揪到跟前,刘老头扯着嗓门唱的时候,他们浑身起着鸡皮疙瘩,但是不能咬牙坚持,刘老头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这“扑哧”一笑,所唱的歌谣已经走了调,实际上,他哪个调子都不在调上。

生产队大队部坐满了村民,都叽叽喳喳不停。狗小有些不耐烦,爷爷说:“小,你给我抓好了,爷爷有赏。”狗小一听,有了劲头说:“有什么赏,先赏一个。”爷爷说:“他们都坐在里面是等着抓阄儿,等抓好了,我自然有赏。”狗小才不相信,他给爷爷做了一个鬼脸。

孙发明队长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跟着李会计和王测量员,旁边还有民兵连长李忠,是专门维持纪律的。爷爷就立在了那里。队长说:“大伙儿静一下,都到齐了吧?还有没到的吧?没有了是不?咱马上就抓阄儿,抓完了阄儿咱就去分地。看到这斗了吗?原来它是分粮食的,现在咱用它来分地,里面放的是号码,念到谁,谁就抓,只准抓一下子。嗳,孩子也来了不少,不管是大人孩子,就只准抓一下子。”

队长怀里抱着一个柳条大斗,他的目光很快从狗小眼前闪过去了。这时候有人喊:“有没有弄虚作假?”队长说:“头朝下,谁要弄虚作假谁头朝下┅┅”他骂了一通,自然没有人再怀疑了。

爷爷来到狗小身边,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把狗小拉起来,拍打着他的衣服,把手掌放到他的后脑勺上,说:“斗里是纸团,你不要看,你闭着眼抓一下就行。”会计开始点名,整个房子里静下来,狗小看到他的邻居高台阶走过去。他喊他台阶叔,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有个小女儿,叫小会,刚刚会跑。他已经跟父母分家过了,所以他是代表他老婆李海燕和女儿小会过去抓阄儿的。高台阶长得高大黑壮,平时喜欢跟人掰腕子,总赢,不过今天,狗小看到他把手伸进斗里去的时候,抖得厉害。当他把纸团攥到手里,轻声地骂了声操他娘。

狗小不由得紧张起来,耳朵里塞满牛嚼草的声音,心里有野兔子窜来窜去,他想他的同学们现在正坐在教室里,听刘老头讲解神笔马良的故事。狗小觉得爷爷把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能闻到爷爷的粗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鲜腥味儿。

“陈万财。”爷爷的手哆嗦一下。陈万财是狗小爷爷的名字。爷爷片刻之后把狗小推过来,爷爷的两手就像树叶一样落在狗小的肩头,软弱无力。狗小走到孙发明队长面前,他把手伸进斗里,像爷爷嘱咐他的一样闭上眼睛。他摸到一粒纸团,它潮乎乎的,凹凸不平。

还没等爷爷回过神来,狗小就展开纸团,狗小看到了一个粗壮有力的“1”,心里不禁“扑通”一下子。狗小一直把这个数字看得十分高大,时时刻刻在追求它,狗小想学习是“1”,他想个头是“1”,他处处都想是“1”。此时,他手里攥着这个“1”字,激动万分,以至爷爷陈万财跑过来,把纸条拿到他手里时,,狗小还没有从这个“1”中回过神来。

这时候,抓阄儿结束,三十多个小纸团已经来到人们手中。爷爷陈万财双手抻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走到队长面前,说:“队长,你看看,队长,你看看。”队长一看就乐了,说:“陈万财,你的孙子真疼你,上来就给你逮个第一,以后你就第一下去了。”爷爷说:“这是啥意思?”队长说:“分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狗小想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该松口气,于是就想松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已经到了深夜了,大队长正要睡觉,他听到外面有唤大队长的声音。大队长听得出来是狗小的娘。他有穿上衣服走出了屋门。他见狗小娘拿着手电筒,后面跟着狗小。他还没有来得及问,狗小娘先说话了,他问大队长有没有见到她公爹,大队长说陈叔没有到他这里来。大队长看到狗小娘凌乱的几缕头发在眉心间不住晃荡,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容易,照顾老,又照顾小。狗小没有爹,实际上他是有爹的,不过,他们不要他们了。他在城里又找了一个女人,就不要他们了。狗小娘记得很清楚那年的事情,那年狗小爹经常从城里回来,他白白胖胖,脸比张家铺子里炸油条的张家丫头还白,他不理他们娘俩,哦,那年狗小已经五岁了。他不理他们,他不是捂着被子睡大觉,就是站在枣树下面发呆。队里分了地瓜,狗小娘一趟趟地从地里抗回来,他站在枣树下面,狗小娘抗着一口袋地瓜,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从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想证明什么。但他并没有瞅一眼狗小娘。够下因为知道他买来的糖块,于是就想表示亲热,他嘴撇到了南墙。

狗小爷爷抄起笤帚,嚷道:“你永远也别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儿子,我只有孙子。”

于是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队长让狗小回去,他与狗小一起寻找。他们将全村转了一圈,然后又穿过一座土桥,土桥在北湖,大队长看到一片枣树林,他知道那里面曾有有人上过吊。多少年前,他也曾想过这里,可是他怕自己上过之后,孩子们便不敢再来这里了,于是,只能选择牛棚。

他们沿着小路走,两旁是平整的土地,地里还没有长出玉蜀黍,地虽然已经分出去了,可是,村民们还没有来得及播种玉蜀黍,当然也就是这两天了。他们从北地头走到南地头,看到全是土坷垃与杂草、灌木。他们又向东走去,他们知道前面不远就是南岗子,南岗子的北面有一口很细很细的枯井,已经没有水了。那年没有水的时候,大队长用一块硕大的青石覆盖上面了,因为他怕调皮的孩子钻进去造成伤亡。好在,这块青石又好几顿重,小孩子们搬挪不动,如果不是这块石头,想必这里定然是那些孩子们的乐园了,造成不造成伤亡,还真不好说,因为没有假设吗。大队长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狗小娘一定放下心来,大队长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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