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作者:流烟萝
第4节
刘唐深觉陈梅梅女士也是煞费苦心。
由侍者领着坐在已经订好的位置上，刘唐让他们先上了杯水。
正是靠窗的位置，从落地窗往外看去，是高大的教堂，教堂外面有许多人，或是在等待，或是一群人商量着晚上的活动。
对方很准时，七点半刚到，便由侍者领着走了过来。
那是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身材并不顶好，不够高，估计不到一米六，虽然因为穿了高跟鞋看着并不矮，不是很瘦，当然红色的呢子大衣很好的裹住了她的身体，应该是不算胖的。
“你好！”她笑着和刘唐打招呼，“我是谢莉。”
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坐下来，刘唐招来侍者，让他们将菜单拿过来。
菜是由谢莉点的，她很有分寸，价格不高不低，口味并不重，偶尔也会询问刘唐两句，不过，这显然是一个平时习惯自己做主的女人。
谈话是由谢莉主动的，她从事的是销售行业，能够从看起来很细微的点切入，轻易挑动谈话的气氛。
谈话渐渐深入。
“听说刘先生是本地人，是建筑师？”谢莉切着牛排，她的指甲应该是新做的，以玫红色为底，上面贴着亮片，很漂亮。
“我以前是建筑师，”刘唐的神色淡淡的，“暂时没有工作。”
“哦？”谢莉挑眉，“柯阿姨倒没有和我说过，你是打算换工作吗？柯阿姨说你考了一注，工作应该蛮好找吧！”
相亲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并不一定需要编造，但总会挑选适当的内容去说，刘唐并不惊讶陈梅梅女士会隐瞒他的身体状况，只是现在，他无意隐瞒下去。
他停下切牛排的动作，用纸巾擦了擦嘴巴。
这是一个很慎重的动作，向人预示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果然，谢莉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我偶尔会在网上接些相关的工作，但以后可能不会正式从事这一行，”刘唐说着，便看见谢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我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并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目前我正在休息。”
谢莉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勉强：“哦……”沉默许久又问，“刘先生现在是自己住吗？”
“不，我和父母一起住，”刘唐摇摇头。
“这样啊……”谢莉点点头，“听柯阿姨说你买了房？”
“对，”刘唐点头，看到谢莉笑了笑，又说，“只是我爸妈怕我发病，不放心我一个人住，所以现在和爸妈住在一起。”
谢莉脸上的笑容再次变得僵硬，之后便不再主动说话，她不说话，刘唐乐得自在，只当自己是跟人拼了桌。
吃完饭，刘唐提出送谢莉回去，谢莉客气的说：“不用了，我有个朋友过来，自己过去就行。”
结账过后，刘唐和谢莉在门口分开，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
这顿饭吃了不到半个小时，出来时刚过八点，步行街正是热闹的时候，各种音乐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十分热闹。
刘唐刚上车，系好安全带，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陈梅梅。
刘唐叹了口气，接通电话：“妈……”
一听见声音，陈梅梅女士就问：“怎么样？”
“我吃完了，现在回家，”刘唐说。
“怎么这么快！你们多聊聊啊！这个女孩子真不错，虽然家庭条件一般，学历不高，不过人是真有本事，年初刚升的销售主管，月薪上万呢！当然咱们家也不是要媳妇的钱，主要是脾气好，追他的人可多呢！”
“是啊！她条件那么好，怎么看的上我，”刘唐边说话边将车开出去。
陈梅梅女士是个暴脾气，最是听不得他这话：“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怎么看得上你，你长得又帅，房子车子都有，就是现在没做事了，一个月收入也有上万块，怎么就配不上了！”
“妈，”刘唐笑了起来，“您当然觉得我什么都好，行了，晚饭吃了没？有什么要我带的？”
“早吃了！”她想了想，“我想吃周黑鸭了，你给我带那个吧，我要鸭舌和鸭脖。”
一出来就碰到个红灯，前面又堵了，刘唐往前张望着：“好，我带回来。”
正打算挂电话，陈梅梅突然想起来：“对了，你顺便去妞妞她们补习班把她接过来吧！”
“我姐呢？”刘唐皱眉，“又加班？”
“加什么班啊！出差了，估计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说起这个，陈梅梅女士就忍不住抱怨，“她倒是轻巧，人都到北京了才打电话回来，她是吃准了我不会不管妞妞是吧！”
“您可不就是不会不管吗？”刘唐开玩笑。
“行了！你早点回来，到时候跟我好好说说！”
刘唐哀嚎一声：“妈……”
妞妞上的补习班离刘唐家并不远，开车才十几分钟。
补习班是私人的，租的居民区外围的门面，两层楼，并不很大，分了几个小房间，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
刘唐以前去接过妞妞，里面的老师也见过他，看到他过来，就让他进去了。
一进去，刘唐就听到了孩子的笑声，叽叽喳喳的，却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找到妞妞的教室，刘唐推门进去。
教室里有三十多个孩子，都是周围居民的，有几个刘唐还认识。
妞妞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因为刘唐的缘故，他家里在纠正妞妞坐姿上一向很严厉，她平时也很乖，只是一离了长辈的视线，就有些原形毕露了，让人颇为头疼。
“媛媛，你舅舅来啦！”
妞妞后面的女孩子看到刘唐，拍了拍妞妞的肩膀告诉她。妞妞立马坐直了身体，转过头来偷偷看了刘唐一眼。
刘唐瞪了回去，她的身体顿时一缩。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教室另一边原本弯着腰教学生做作业的青年转身看了过来。
那人一转身，刘唐脸色顿时一白，整个人都僵住了。
冤家路窄！
那人的目光也是一凝，然后走了过来问：“你是向媛媛的爸爸？”
他的声音并不大，客气而疏离，如一根刺一般扎在刘唐的心上。
妞妞听到了，趴在后面同学的桌上，伸长了脖子笑嘻嘻的说：“老师！错啦！他是我舅舅！”
“哦，这样……”青年点头，“对不起，我还以为……”
刘唐却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妞妞已经收好了东西，背着小书包跑过来，张开双手要刘唐抱。
刘唐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看着对方，心里有些慌张，连忙蹲下来抱住妞妞，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
妞妞“吧唧”亲在刘唐脸上：“舅舅舅舅我可想你啦！”
刘唐笑了起来，抱着她站起来：“哎哟！这么喜欢舅舅啊！”
而当目光落在青年脸上时，笑容便淡了下去，神色略有些不自在，“那我带她回去了。”
“嗯，”青年点头，看着他抱着妞妞离去。
妞妞看着老师，笑眯了眼，冲他招手：“老师我走啦！明天见！”
青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那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眼神幽黑而沉寂。
“刘唐，好久不见。”
第十二章
确实没有想过会在遇到，更别说是这样突然的相遇。
开车时刘唐仍有些心神不宁，情绪纷乱，差点闯了红灯，妞妞坐在后座一声尖叫，幸好被安全带勒住才没出事。
刘唐心里十分抱歉，生怕妞妞就这么哭了，妞妞却只是倾身爬过来，苦着脸说：“舅舅，我疼！”
闻言，刘唐将车停靠在路边，解开安全带扭身过来捏着她的手问：“哪里疼了？给我看看！”
“嘿嘿，刚才勒得有点疼，现在好点了，”妞妞笑嘻嘻的说，指着车外面喊，“舅舅我要吃枣！”
旁边是一排店面，良品铺子、周黑鸭和好想你枣并排，刘唐想着陈梅梅女士的吩咐，便带妞妞下车了。
妞妞喜欢甜食，但她年纪太小，刘文静在吃的方面管得很严，平时很少让她吃。于是一进好想你枣，妞妞很快便挑捡了一篮子，刘唐见了，也不得不提醒她：“妞妞你妈妈怎么说的？”
“舅舅～”妞妞苦着脸看着刘唐，双手十合放在嘴边，“拜托啦！”
妞妞遗传了刘家人的白皮肤，有点婴儿肥，大眼睛水亮亮的看着刘唐，刘唐终究狠不下心，自暴自弃的说：“好吧！不过每天不许多吃！”
“ua～”妞妞凑过来亲了一下刘唐的脸颊，“舅舅最好啦！”
陈梅梅女士嗜辣，刘俊康却并不太能吃辣，刘唐也只是个半吊子，因此刘唐并没有多买，只根据老妈的吩咐鸭舌和鸭脖各买了两盒。
他们家在二中旁边的小区，这里以前是二中的家属楼，后来经过产权买断，各自买卖之后，留下来的二中教职工家属已经并不多了。
车子一拐过来，刘唐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小区外面有一片空地，像是个小广场，平时总有许多大爷大妈来这里跳舞，音乐放的震天响，扰得人苦不堪言。
幸好刘唐家在小区里面，离得远了，听得便不是很清楚，并不怎么受扰。
这里是老小区，基础设施有些跟不上，路灯之间距离有些远，一到晚上，小区里总是黑乎乎的。
小区的楼房都并不高，刚好掐在六层的高度，于是没有电梯。刘唐家在五楼，每次上楼下楼他都觉得像在打仗，只好减少外出的次数。
妞妞的体力倒比刘唐好些，蹦蹦跳跳爬上去，还转身催促刘唐：“舅舅快点！”
四五层楼道那里黑乎乎的，刘唐跺了跺脚，感应灯也没开，刘唐便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站在自家门口按门铃，很快有人开门。
陈梅梅女士平时注重保养，每天早晚都做面膜，各种护肤品摆满了梳妆台，时不时还下去跳跳舞，跳的还是探戈。经年累月下来，倒也真留住了青春，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看起来倒很刚四十出头似的。
开门时她穿着睡衣，脸上却还贴着海藻泥，妞妞见了吓了一跳：“姥姥你的脸怎么了！”
“……”陈梅梅女士无语。
刘唐不客气的笑了起来，拍拍妞妞的脑袋：“你姥姥是在做面膜，不是敷了一脸药啊！”
“哦……”妞妞似懂非懂。
陈梅梅女士狠狠剜了刘唐一眼，将嘴唇动的幅度减到最小：“等我洗了脸再来收拾你！”
“回来了？”刘俊康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电视上还放着偶像剧，估计是陈梅梅女士要看的。
“姥爷！”妞妞一蹦一蹦跑过去，扑在刘俊康身上，“我想死你啦！”
“哎呦！”刘俊康顿时丢了报纸，眉开眼笑，“姥爷也想你啊！”摸摸妞妞的头，“咱们妞妞又长漂亮了！”
妞妞是个臭美的，听了这话，尾巴顿时翘到了天上：“真的啊！”
“十天不见您也看得出来？”刘唐不客气的拆台。
“怎么看不出来！”妞妞瞪了刘唐一眼，“我上次看刘唯维长得就和之前不一样了！”
刘唐乐了：“你知道人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了吗？”
“为什么？”
“要动刀的哦！”刘唐坏笑着说，“把脸切开，两鳃的骨头磨掉，鼻子……”
刘俊康看怀里的妞妞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笑着斥责刘唐：“行了！别总吓妞妞！亏你还是当舅舅的！”
“刘唐！”陈梅梅愤怒的声音传过来，没一会儿人就出现在房间门口，手上还拿着手机，“你柯阿姨刚打电话过来说我骗她，你今晚相亲都跟人说什么了！”
客厅里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刘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神色都有些冷冷的。
“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每天为了你的事情跑上跑下，婚恋网站、介绍所、相亲会我都去过了，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吗？你妈又不会害你！你就不能好好相次亲吗？”陈梅梅女士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俊康走过去扶着她，低声安慰她，对刘唐说：“跟你妈妈道歉！”
“我说我有病。”
陈梅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刘俊康的脸色也是一变，张嘴说：“你……”却又说不出什么。
“妈你没有和别人说吧！”刘唐抬头看向陈梅梅。
“我是想着你们以后有感情了再说会好点，”陈梅梅低声说。
“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别人也是有父母的，你觉得她以后知道我的情况，就算她同意，她父母会同意吗？不如现在就说清楚，以免以后更痛苦，”刘唐的声音很冷淡，瞳孔漆黑的，看不到光。
看到他这样，陈梅梅觉得害怕，不由得抓紧了丈夫的手：“小唐……”
“妈，我困了，先去睡了，”刘唐抬头笑了笑，神色温和，仿佛刚才的争吵并没有发生。
他从刘俊康身边走过，却一声不吭。
“姥姥……”妞妞轻声喊，刚才的话她虽然听不懂，但本能的感到害怕。
陈梅梅勉强的笑了笑：“没事，妞妞该睡觉了。”
她走过去，牵着妞妞的手，带她去洗漱。
早上起了大雾，能见度很低，幸好是周末，早上出行的人并没有那么多。
但小广场上早早的开了人，音响一开，放起时下最流行最琅琅上口的歌，头发花白的老人跟着音乐跳了起来。
广场旁边是一排早点店，宾客迎门。
“陈姐！这么早啊！”
陈梅梅手上提着包子油条，听见别人和自己打招呼，东张西望，一名老太太从她后面走过来：“啊！美珍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没见了。”
那人姓王，穿着深蓝色的棉袄，头发花白，皮肤并不很白，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看着倒比陈梅梅更大，实际年龄却是比陈梅梅女士小两岁的。
听到陈梅梅的话，她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呀我女儿是让我再待段时间的，留了再留，可是家里我放心不下啊，志文又给我打电话，我就回来了。”
“这样啊！”陈梅梅笑了笑。
“要我说啊，北京真是比江城繁华多了，那里全是高楼大厦，建的又漂亮，房价虽然高吧，但是有能力总能买得起，像我女儿那房子，在朝阳区，朝阳区你知道吧？那里房子可贵了，一套得上千万呢！好多明星就在那儿买的房子，我这次就看到了一个明星……”
这话王美珍回来不到一天，已经说了十几遍了，并且可能还会再说几十遍，说得别人不知该如何接话。当然，她可能也是不需要别人接话的，继续絮絮叨叨说起女儿的好处。
“其实要说起来，你们家文静也是好孩子，就是性子太倔，女孩子嘛！还是得温柔点，不然男人哪里受的住啊！要我说，你平时还得好好劝劝文静，离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女人离婚了，再婚就难了，有也是四五十岁上了年纪的，你想想啊！要是你的新女婿年纪比你都大，你能受得了？”
王美珍说话不好听也是出了名的，小区里也没几个人喜欢她，陈梅梅心里清楚，因此哪怕心里气的再厉害，她也没说什么，说不通啊！
“对了！你们家刘唐谈恋爱没？我这里有个女孩子，条件挺不错的，”王美珍突然话头一转，问起刘唐的事。
虽然不大喜欢王美珍，可说起儿子，陈梅梅还是上心了的：“还没呢，那女孩子条件怎么样？”
“也是本地人，不过是纸舟的，你也知道，这几年纸舟搞拆迁，他们家能分到一套房子还有几十万现金呢！她是独生女，这些以后肯定都是她的……”
“这么好？”陈梅梅有点怀疑。
王美珍有点迟疑的说：“她嘛……就是年纪有点大。”
“多大？”
“虚岁三十五，其实也就大你们家刘唐五岁，”王美珍说着看到陈梅梅脸色不大好，“刘唐的情况我都跟人说了，她也不介意，说是就想找个能过日子的就行，她呢离过一次婚，那男人混蛋……”
陈梅梅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你给小唐介绍离过婚的？”
“哎话不能这么说，就刘唐那情况，没结过婚的能同意吗？得是那女孩是想找人过日子，能对她儿子好的我才想到你们家刘唐的。”
陈梅梅气的发抖，指着王美珍说：“王美珍你别欺人太甚！”
“什么叫欺人太甚！我可是为你们家刘唐好呢！他这么个身体情况，行不行还是回事呢！难不成你想人家黄花大闺女跟着你儿子守活寡！”王美珍说话向来不管有理没理都要扯三分，嗓门还特别大，一下子就吸引了好几个人来围观。
陈梅梅却是受不住这份屈辱，气哄哄的走了。
她性子爽朗，平时跟谁关系都不错，可王美珍触到了她的底线，她做不出来当街叫骂的事，却是在之后十几年直到王美珍去世，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只是此时，她回到家里，想起昨晚刘唐的眼神和说的那些话，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