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子眯起了眼睛。一般人破题,只能从‘志’上来破,这也是最好破的,一个人的志向是最不能更改的,然后可以自由发挥为‘燕雀之志’、‘鸿鹄之志’、‘老骥伏枥之志’等等,陈惇偏偏能从‘匹夫’着眼,把整个题目引到“大勇”上面去。
当然让王夫子注意到的是,陈惇这个破题,还是套用了苏轼的《留侯论》——这小子,难道能句句都从别人的文章中套用不成?
他当即又道:“君子怀刑。”
刑者,法度、律令,刑罚、典刑也。陈惇想了想就道:“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
天下太平最可贵的是什么?首先是天下没有诉讼没有冤情,人们不用拜谒(上级)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个破题没毛病,只有一条,依然是出自苏轼的进策《决壅蔽》。
从别人的文章中摘抄句子来破题,是被允许的。比如说就这个时代,有个叫赵时春的人,嘉靖五年擢进士第一,年少时就聪明过人,九岁时参加童子试,考官当场以“子曰”为题让他破题。赵时春马上破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他的这个破题就十分巧妙,借用了苏轼《韩文公庙碑》中的两句话,因此传为美谈。
当然王夫子跟他较上劲了,不信他还能句句都借用他人的句子,又道:“三人行。”
陈惇就道:“二人者,朋也;三人者,党也,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朋党。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出自《朋党论》,”邹应龙小声跟啥也听不懂的陆近潜解释道:“听过吗?”
“啊听过,”陆近潜道:“他是不是跟先生卯上了?”
王夫子道:“我未见好仁者。”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陈惇觉得这老头子快要被自己逼疯了,自己的破题出自韩愈《原道》。
“你是不是只会引用,别的都不会啊?”王夫子默念‘有教无类、戒急用忍’,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他发现自己自从教了陈惇这个学生,每天经常要把这八个字念叨数十遍。
“夫子容禀,学生刚才就说了,”陈惇也觉得无辜:“文章有弊病,学生正在努力改啊。”
“我看你是投机取巧的本性难改,”王夫子道:“下次考试若是还要从别的文章中摘句,我就黜你为最后一名!”
陈惇拿着自己的卷子回到座位上,迎接他的是众人同情的光芒。陆近潜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王夫子盯上你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陈惇想来想去,王夫子虽然对自己十分偏见,但好他是个君子,怎么着也没有故意为难他,只不过陈惇感觉这日子太难熬了,总是被人往门缝里挤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啊。
我到底哪儿惹了王夫子了?陈惇想想自己和他第一次见,也就是在学宫里,之前安亭文会上,自己虽然挤兑了王世贞,但王世贞又不是他儿子,至于急着给他出气吗?何况挤兑王世贞,是出于公义,是替谢榛出气,不是文人相轻,怎么着也得辨明白吧。
所以他想跟王夫子讲讲道理,沟通一下,到底是哪里惹了他了,那顶‘搬弄机巧’的帽子不由分说就扣给自己,不过没等他寻到机会,知府王廷过来主持月考,倒是特意把他叫过去,得意地问他在府学的学习生活怎么样。
王廷说王夫子一定给他特殊关照了,因为王夫子就是他朋友,当初他把陈惇塞进来的时候就打过招呼,为了让陈惇在夫子那里留下深刻印象,他还特意把陈惇怎么筹粮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惇一听只想拿块豆腐拍死他,怪不得王夫子一直侧眼看他,原来是他老人家不耻自己借粮的手段——说起来,他从孔家算是“骗”来了一百万石粮食,至今孔家仍然在王廷那里大吵大闹,但握着粮食还上了军粮的王廷怎么会听他们的,自然都压了下来。
在道德上,陈惇确实无法理直气壮,可他依然问心无愧,因为他用这种欺诈的手段,保住了苏州的主权,也救活了千万百姓。仁义道德是个好东西,值得学习值得推崇,但也有比它排在前面的,那就是生存,是活命。
陈惇终于明白王夫子偏见的根源了,对于有精神洁癖的士大夫来说,自己的做法就是挑战道德,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道德不容亵渎,在这一点上,陈惇跟他完全不同路,他觉得在生存和尊严面前,道德不过是一个枷锁,束缚的是善良人,然而不在意它的人却可以逍遥自得。遵守道德并不是要人为道德所绑架,有时候要懂得变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