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这呆子低低笑了一声,把原先的话又说了一遍:「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请放宽心。」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是自己被魅虚附身,和尚不至於下不了手收妖平乱,谷主更不至於数千年耿耿於怀,自己是无关紧要的人,被魅虚附身,只要束手就擒,被镇被诛,和魅虚一道烟消云散,谷主不就能就此改命了?
魏晴岚脸色越发难看,用腹语说:「你说了什麽,我一句也听不懂。先顾著自己,凝神静气……」
常洪嘉恍若未闻,双眼渐渐泛起红光,显是又被魅虚占了上风。因那魅虚窥测人心之能,常洪嘉虽被压制著,不能说只言片语,眼睛却能看见魅虚窥测到的一草一木。
那魅虚一面低笑,一面看进魏晴岚的记忆深处,在那片雾蒙蒙的世界里,有两个人并肩步入佛殿,一人著僧袍,一人著绿衫。殿中战火刚熄,僧袍的就独自去善後,把绿衫的留在原地。转眼之间,又有几个著袈裟的僧人进殿,撞见绿衫人,便怒斥他是妖,周遭数十僧侣,竞相以禅杖驱逐。
常洪嘉昏沉之中,仍一眼认出那是多年以前的谷主,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那谷主并未修闭口禅,一面用手去挡禅杖,一面反反覆覆地辩解:「和尚说迦叶寺有难,我只是想帮忙。」
未等常洪嘉细品,就看见景色一变,谷主被僧人打伤数处,仓皇逃遁。失魂落魄之际,有魅虚朝他附耳低言:「众人都忌惮你是妖,连那和尚也不例外。」
谷主虽在驳斥,声音里却尽是惴惴不安,周身破绽之下被魅虚附体。
常洪嘉顺著魅虚的视线把一切往事都看了个分明,几番想要出言提点,唇舌却受人所制,眼睁睁看谷主被魅虚骗走内丹,不由自主地现了原形,化作巨蛇在石阶上穿行,每走一阶便压断一阶石板,把见者吓得哭嚎退避,还浑然不觉地向上游去。
直游到佛殿前,见到那和尚,用头去蹭他的胸口,问他是否忌惮自己是妖,身後却有无数禅杖击落。
和尚见禅杖击落,把他护在身後,自己僧袍染血。
常洪嘉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谷主念念不忘数千年之久。怎麽忘得了?即便是在幻象之中,和尚犹一如当年,看不惯他顽劣,所以微蹙起眉头,目光那样柔和。
这头魏晴岚见常洪嘉又被魅虚支配,眼角开裂,鲜血直流,正心急如焚,忽然听见魅虚讥嘲的声音:「魏谷主,你还记得那和尚是怎麽死的吗?」
魏晴岚只觉耳边轰的一声,未等细品便眼眶一热,想要死死地捂住双耳,与胸口突如其来的钝痛相抗,视线却对上魅虚赤红的妖瞳。刹那间,无数记忆从脑海中骤然浮现。
怎麽忘得了?日日夜夜,都能忆起佛堂上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珊珊宝幡,焰焰明灯,衬得金身泥塑宝相庄严。他躲在和尚身後,仍被嫌恶的视线洞穿,恨不能把身上鳞片一一剜净,将血肉重铸,好去做一个人。什麽迦叶寺大乱,什麽本领通天,那般无用,轻而易举地就现出原形。
和尚究竟是怎麽死的?依稀记得是替他挡了禅杖,却转身拭去嘴角血迹,笑著说无妨。
他不能化人,和尚便为他渡入法力,在额间留下佛印;他浑身疲乏,和尚便一遍一遍告诉他无事,当真无事,他这才安心昏睡过去。三日三夜之後再醒,得到的便是和尚闭关、再不见人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石洞前大喊大叫,却被阵法推回,在门口枯坐苦等,大雨瓢泼,也无人来问,数年之後蜕皮化形,那般剥皮断骨之痛,洞中人只置之不理,雷劫之下,皮肉焦裂,仅剩最後一口气,茫然四顾,犹是孑然一身。
心灰意冷後,自己化为巨蛇,在那人闭关的石洞外掘洞冬眠。再现人世时,洞已塌。而後数千年间,才恍恍惚惚明白,和尚挨了那几杖,恐怕早已圆寂了,只是怕他内疚,最後一程才假称闭关,孤身掩上洞门。
是他害死了和尚,是他搅出大乱,等重新想起这刻意遗忘的一切,巨恸之际,眼前竟是模糊一片,半天才看清那和尚还好端端站著,离他不过咫尺之远。那妖怪骤然悲极生乐,和尚还活著,方才脑海中接连浮现的不过是那人蛊惑人心的幻术||刚这样暗自宽慰了一句,就看见几名对魅虚恨之入骨的护寺武僧,将常洪嘉包围在阵法当中。
和尚竖起右掌,与护法众僧一样摆了个起式,口中道:「蛇妖,你退下。」
常洪嘉被人围著,反倒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
随著这句话,彷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妖怪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魏晴岚本待继续喝斥,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麽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魏晴岚站著不动,似乎在重新省视眼前究竟是真是幻,良久才把手抬起来,用腹语说:「常呆子,你过来。」
常洪嘉怔了一怔,像是猜出魏晴岚要说什麽,目光下意识地躲闪著。於这刹那之间,魏晴岚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模糊的暖意,人向前一步,身影一花,骤然出现在离常洪嘉只有半尺之遥的地方。十馀名护寺武僧众目睽睽之下竟未看出那妖怪怎麽进来的,一时间只静得落针可闻,半晌才有人怒喝起来。
魏晴岚站在这人身前,默默拿手背拭去常洪嘉眼角的血迹。原本两人相交,各自拘谨,真正肌肤相贴、呼吸可闻的时刻,五个指头便数得过来。
彷佛是因为青年的太过消瘦、双颊凹陷,那妖怪顿了片刻才回过神,用腹语一字一字笑著说:「呆子,这是我的心魔。」
常洪嘉嘴唇微微发颤,眼睛里血色未褪,红得水光滟滟。
那妖怪郑重其事地重复著:「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心魔。」
常洪嘉听他说得毫无回旋的馀地,竟是愣住了,还未从彻骨的寒意中稍缓过来,就听见魏晴岚用腹语极轻地笑道:「原本孤身一人,在辛夷树下得道,不知父母、兄弟、同族是谁,不知与人说话是何滋味,遇上他,却深恩负尽……是我当年心性不定,累人累己,铸下大错。」
常洪嘉何曾想过此时会听到他剖心之语,一席笑语中,字字却如萧瑟秋风,以最镇静之态说最悲伤之事,反差之大,几令听者寒颤。常洪嘉下意识地知道有些不妥,仓促间挤出笑来:「谷主与我有救命之恩,怎会……无关……」
此话出口,魏晴岚恍若未闻,用腹语低声道:「身处魔障之中,於我而言,并非痛苦之事。与他相识,被他所困,因他修闭口禅,悲也罢,喜也罢,都弥足珍贵……除了未曾见到最後一面,确是有些耿耿於怀。」
常洪嘉只觉浑身冰凉,一腔热血都给生生冻住,一则是为魏晴岚话中的婉拒之意,奔波数日,罔顾生死,到头来却是一头热;二则是为谷主的这番话,谷主对和尚,和尚对谷主,谁人取代得了。
一片木然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谷主是否……对大师……动了情?」他话说出口,自己便觉有些亵渎,只是身不由己,那麽多直欲决堤的爱憎,竟是止不住了。
魏晴岚闻言,不由回过头去,望了那和尚一眼。从魏晴岚剖析心声起,四周景象都有些模糊,人声也隐隐绰绰的。
「和尚对我也好,我对和尚也好,彼此之间以诚论交,毫无邪狎之念,从未想过情字,」那妖怪没说过半句假话,然而这句出口,却让人难以信服,直到他顿了顿,把话慢慢说完:「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一种,若用情爱来衡量,岂非太轻了。」
常洪嘉直到此时,方有些明白为何那和尚说魏晴岚有佛缘,一个心怀无上佛法,抛却门户之见,一个心如赤子,贪恋著这来自人间的温情,两人论交,轻乎生死,却不是为了情爱……情字太轻了?
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谷主当真很好,碌碌红尘中,只有谷主当真很好,面上虽冷冷淡淡,心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想要再劝说几句,魏晴岚突然伸手,将常洪嘉双眼覆上,不到片刻,便有一道红光顺著手上的经脉传到那妖怪身上,与此同时,常洪嘉眼角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伤疤,再过十馀日,恐怕连伤疤都会渐渐淡去。
那呆子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才陡然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
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道了声:「你走吧。」然後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幻影。
常洪嘉对上魏晴岚魅虚入体後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著面了。
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缝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著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後,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炷香的光景,恐怕连望也望不见了。
常洪嘉看著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著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不由握紧伞柄,想著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倏地记起什麽,双目圆睁,大喊起来:「谷主!」
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
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嘴唇翕张之间,有无数飞沙涌入喉中,他恍若未觉,直道,「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
魏晴岚默然不语,虽然有些印象,却猜不透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艰难续道:「大师当年说过……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
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著,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当年说过的,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
既然自己无关紧要,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人。
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撑著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想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远离一切心魔……
眼看著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著他,所有的惶恐之色,也只为他。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道:「我送你出去。」
刚要拉了常洪嘉从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川流倒挂,随著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後推了一步,想为他遮挡时,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
常洪嘉浑浑噩噩地握著发出白光的旧伞,彷佛未看到这天地异象:「什麽身处魔障之中,并非痛苦之事……谷主想一想,大师说的话……」
他幼时身处迦叶寺,也曾背过诸多经文,此时唯恐魏晴岚印象不深,竟断断续续地把白伞盖佛咒背了出来。
彷佛是他愿力所至,不到片刻,半空中白光凝聚,竟是出现了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恰好挡住了落下的飞沙碎石,伞盖一转,又变大了数十倍,蕴有无量佛力,发出万道华光,把原本残留的四面幻象统统撕裂,露出白雪如银的山谷。
是了……和尚早就说过,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心魔。
为何此时才想起,险些……误事……
魏晴岚看著这顶白伞,浑身巨震,即便知道自己肉身就躺在不远处,也未想到要附身回去……
常洪嘉鼻息微弱,勉强将佛咒念完,眼前早已漆黑一片,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天旋地转间,嘴唇勉强张了张。
魏晴岚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人问:「谷主,情字……为何太轻了?」
第六章
常洪嘉这一合眼,只觉身体骤然一轻,神识飘飘荡荡,彷佛在水面行舟,万物生发的声音一时间都清晰可闻,耳边满满的落花声,一片接著一片,重重落在波心。隐约中看见有人影来去,音容相貌都是故人,一旦想要细瞧,景色就如风翻书页一般,飞快翻过。不知道沉浮了多久,才停在一座禅院里。
眼见禅房门帘半卷,乳白色的燃香从竹帘缝隙後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香气中彻底苏醒,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彷佛没见著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
常洪嘉怔忡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著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
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著烛火点燃了。
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彷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馀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孰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摸索,越走越深,彷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
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越是往後,越是一唱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