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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谁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后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着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着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于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后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着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着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

不知道过了多久, 魏晴岚终于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

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面对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这里,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精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二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么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着,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开口:「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佛缘。」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

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么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放得极轻。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么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后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着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

「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着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着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

「和尚,有佛缘的人,怎么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泄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着,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么关系呢……

「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

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着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后一面。」

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摸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草。」

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着,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一件大事,从今往后,再不用什么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么一想,人竟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若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着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

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

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黏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液从石缝、草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着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肉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肉一般绕着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

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着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于在一滩血泊中找到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肉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

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着腰盯着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柔声问着:「常洪嘉……出了、什么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着头看了一会,终于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后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着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着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着山道滚落,钉着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着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

他小声唤着:「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后,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着:「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第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着头,铜钟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式。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着轰鸣之声。随着崩塌带起的漫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钟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

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着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着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着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后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着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着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着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着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肉一般立着,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着,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万般悔恨。

「和尚!」

他见半空中那缕残魂如泥塑般毫无回应,失控之下,竟是伸手去拉,染血的指尖从魂魄之间堪堪穿过,半空中佛光如涟漪一般荡开,发出轰的一声巨鸣。仿佛是用初生幼儿的双耳,来听寺庙撞钟的巨响,双耳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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