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著一条巷弄逃跑了。待两人跑了好一阵子,匆促寻了个看似废弃的小农舍藏身,徐景同才回过神来,手脚登时一阵发软。
「少爷……」他拉著对方的衣角,仍有些惊魂未定。
「闭嘴。」严靖和瞪他一眼,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早先让你去学开枪,你倒好,这些枪子到了你手上全无用武之地。」
徐景同心中一阵羞愧,无话可说。
严靖和是个要强的人,也不允许身旁的人落他面子,早在让徐景同就任副官时便要他学些防身手段;然而徐景同寻思此事不急,又是个躲懒的性子,便日复一日地拖延下来,至今只弄懂了怎麽开枪,那准头说出来只怕被当成个笑话还差不多。
「少帅,那些究竟是什麽人?」因怕对方揪著自己失职一事不放,徐景同赶紧插话:「光天化日下,竟敢开枪行凶……」
「你别管。」严靖和说得轻描淡写,眉头却皱得更深。
徐景同被他一说,也只得闭上了嘴,心中却仍免不了暗暗思量。这一批人行动果决,意图明确,显然是早有目标,但知道少帅今日要到城外的,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人,莫非……想到此节,他竟不敢细思下去。
「景同。」
「下官在。」他匆匆抬眼。
「你我暂时藏身於此,小李见我们迟迟不回去,自会找来。若是小李没能找到我们,城外那头傅师长见我没按时到,半日以後亦会寻过来。」严靖和把玩著手枪,神色仍不大好看。
「是。」
徐景同应声,在农舍内巡视一周,便赶紧打理出一块乾净地方,请少帅坐下,自己则拿著枪,坐在农舍门边戒备。
两人皆沈默不语,严靖和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徐景同不敢打扰他,又有些惶然。他虽是奴仆,但自幼便是大少爷的贴身小厮,待遇委实差不到哪里去,从来不曾像今日一般,先是敌袭後是躲藏,心底自然有些无措仓皇。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色渐渐暗了,徐景同又饿又渴。他抬眼瞧了瞧严靖和,倒有几分佩服。严靖和盘腿坐在屋角,神情沉静,彷佛是个入了定的模样,明明正在被人追杀的紧要关头,且食水皆无,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少爷,不如我去弄些吃的?」徐景同实在是饿得狠了,情不自禁地提议道。
「嗯。」严靖和顿了下,「带著枪去。」
徐景同悄悄出了农舍,倒也不敢走得太远,就近在一户人家偷了几个白面馒头,又找了个水壶装了些清水回来。两人各自吃了馒头,虽然味道不甚合口,但这等时候,也已经顾不得挑剔了。
吃饱後,严靖和便靠在墙边睡了。
徐景同不敢睡,便是怕两人睡梦中有敌袭,然而,睡意著实难忍,到了半夜,徐景同昏昏欲睡,又被对方沉沉的嗓音惊醒:「景同,你去睡吧。」
「多谢少爷,下官得守夜……」即使是这等时候,他仍不敢逾矩。
「我来。」严靖和抹了抹脸,坐直了身躯。
一整天担惊受怕戒备,徐景同实在是疲惫到了极点,也顾不得与严靖和争论,心道既然少帅都说了,那便睡一会罢。
不知过了多久,徐景同被人用力推醒,一眼便瞧见严靖和握著枪望著门口,门缝下透出外头的一丝光芒,明明是深夜却灯火通明,不由得一个激灵,匆匆拔出了手枪,满心戒备地扣著扳机,只待少帅一声令下便要开枪。
直到门被推开,徐景同看清外头的同时,终於松了口气。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傅师长。
徐景同一打听,才知道他们直到晚上都尚未抵达城外大营,傅师长料想出了意外,带著一批人沿路找了过来,寻到了勤务兵小李的尸身,心知不好,寻思他们大概不会跑得太远,於是带著人连夜搜索,终於赶在敌人之前找到了人。
他把手枪插回腰带内,跟在严靖和身後,走出了农舍。
农舍外,严靖和与傅师长说著话,眉头紧锁,神色阴晴不定;便在这时,徐景同瞧见不远处的一名小兵若无其事地拔出了枪,心道不好,来不及出声,整个人直接扑了过去,把严靖和用力压了下去,只听一声巨响,众人俱是一惊。
傅师长匆促间反应过来,高声喝令捉人。
那小兵眼见事败,倒也乾脆俐落,立时饮弹自尽。
「景同?」严靖和叫道,向来平稳的嗓音中竟多了一丝急切。
徐景同勉强睁开眼,只觉得後腰传来一阵剧痛,他平时最是能忍,这会却再也忍不得了。他为少帅挡枪子本是天经地义,只是万万没想到,身上被枪子开个口,竟然是如此疼痛,疼得眼前昏花,耳内嗡嗡作响。
他眨了眨眼,眼前霎时一片黑暗,终於失去了意识。
自从那日替少帅挨了枪子,徐景同便回到了严府休养。枪子伤了肩膀,幸而没有大碍,後来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有那麽大的胆子,竟敢把少帅扑倒在地上。
後来,徐景同向人打听,才知道那日的祸事竟是赵师长搞的鬼。
赵师长行事武断,近年不受严大帅重用,早已心怀不满,私下又与皖系那头有些说不明的瓜葛,少帅本就有了处置他的心思,只是按兵不动;却没料想赵师长以为少帅出城视察为假,私下调动军力防范於他是真,慌乱之际,竟疯得让人刺杀少帅,意图先下手为强,却没料到当夜徐景同替少帅挡了枪子,严靖和毫发无伤。
这样一来,结果可想而知,严大帅仅有这一根独苗,盛怒之下,连过往情面都分毫不顾,赵师长终究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徐景同这些时日都在卧床静养,这些事情都是断断续续听人提及,自己倒不是特别上心,在他看来,赵师长死便死了,祸患已除,便也没什麽好担心的;因卧床休养,不仅停了差事,连床帷间的侍候也免了,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这一日,徐景同从睡梦中醒来,微微一惊。
「你醒了。」
严靖和合上了手上的书,也不知道在床沿坐了多久。眼见少帅就坐在一旁,徐景同不敢托大,连忙想坐起来,但却被一只力道坚定的手掌按回了床上。
「少帅……怎麽在这里……」徐景同有些艰难地道,感觉肩上一阵疼痛,痛得都有些麻木了。自从先前做了手术把枪子取出来,伤口就疼得不像话,有时甚至能让他从梦中生生疼醒。
严靖和不答反问,「还痛?」
他点了点头,正期盼著对方大发善心,唤医生来给自己开些止痛药时,便听严靖和道:「忍著。」顿了一下,又解释似地道:「吗啡用多了不好。」
徐景同不敢反驳,只好点了点头。
「那日你救了我的命。」严靖和语气平稳,「虽是你的本分,但我不是不感恩的人。」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下,不知为何,并未将剩馀的话说出口,大约亦是没怎麽经历过这等场面,难得地露出些许踟蹰之态,彷佛自个儿也不知道该怎麽说下去。
徐景同多年来近身服侍,哪里还不懂得,自是识趣地接了话,「少帅言重了,只是挡一回枪子罢了,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的,少帅不必放在心上。」
严靖和定定瞧著他,过了半晌方问:「那夜你怎麽就扑过来了?不怕疼麽。」
「没来得及怕。」徐景同晓得少帅知道他怕疼,便老实答道。
这一回答显然是合了对方的心思,只见严靖和神情微缓,嗓音多了一丝柔和,「有什麽想要的?」
徐景同一听,登时明白过来,这是要论功行赏,心头不禁一喜,想了又想,终究不敢太过放肆,便有些期期艾艾地道:「少帅赏什麽都是好的。」
「也罢。」严靖和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支票簿子,写了一串数字,末了,签上自己的大名,撕下来递给徐景同,「自己收好了。」
徐景同接过支票,一瞧,立时瞪大了眼,又惊又喜。五十万块大洋,要是换成现银,那可不是堆积如山麽?有了这五十万大洋,自己即使是再多挡几个枪子也是值得的。
平白得了一笔钜款,徐景同惊喜之馀,也有几分不解,即便是论功行赏,这五十万块大洋也太重了些。
严靖和只淡淡道:「我的命可没那麽便宜。」
他这样一说,徐景同倒是明白了。
「你的好我记得了。」严靖和语调平静地嘱咐:「这段日子我要出远门,你好好待在府中养伤,可别乱跑。」
徐景同起先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连忙问道:「少帅这是要去哪儿?」
严靖和起身,淡淡抛下两个字:「北京。」
谁也没料到,严靖和这一走,却是大半年都没回来。
隔年五月,严靖和率军与同盟军会师,七月,严靖和於高碑店一带同皖系徐又铮率领的西北军交战。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直系皖系两派之间维持中立的奉系张雨亭竟在此时临阵倒戈;数日後,西北军战败,段芝泉通电下野。
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时,徐景同很是振奋。
他倒不大懂那些政权纷争,只知道,自从几年前袁大帅过世後,政权便长期由皖系段芝泉把持,直系一直受之挟制;如今皖系败北,直系同奉系共掌北京政局,身处直系的严大帅自然少不了好处。
岂料,这高兴的情绪尚未过去,隔日严府便迎来了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坏消息:严大帅因打了胜仗,当日晚上同众师长大醉了一场,饮酒过量兼心神激动,竟致旧疾发作,当夜猝死於妓院之中。
作家的话:
新书《只是一场游戏》收录正文与之前曾贴在专栏的两篇番外(求婚与契约终止),
请大家多多支持!xdddd
☆、繁华落尽 三
三、
「少帅可愿意见人了?」
徐景同摇了摇头,「少帅在书房里,说是……不见人。」
「自下葬那日都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少帅怎麽还是……唉,你说这可怎麽是好?如今少帅接任督军,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怎能使他这般颓废下去。」周参谋长叹了口气,很有几分头痛神情,「你瞧,这会正是紧要时候,少帅正受重用,若是到北京城里走动一番,要多少军饷还不是手到擒来,偏偏……」
「下官省得,只不过少帅到底还是迈不过那个坎,毕竟是骨肉相连的亲父子,许是……要多花些时间罢。」徐景同回了话,面上适切地露出为难神情,亦是心有戚戚焉。
自少帅扶柩回乡,将大帅归葬祖坟,此後两月以来一直都不肯见人,彷佛是铁了心不管事,上至一省军务,下至生活琐事,统统撒手不管,连话都不愿说半句,整日就是关在书房里,一语不发,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况且,严靖和本就是个喜怒不定的人,到了这等地步,更是让人难以揣测;前些日子,有佣人洒扫时无意间摔了大帅的遗物,物事并无毁坏,但仅是如此,便叫少帅令人狠狠打了一顿,逐出府去。
眼见对方杀鸡儆猴,徐景同亦不敢逾矩,除了按时送去食水以外,连话都没能说上半句,就怕惹著了这个活祖宗,自己也落不得好下场。然而周参谋长说得同样不错,少帅因失怙之痛郁郁寡欢,固然是人之常情,却不能真让他这般消沉下去,平白消磨了光阴,需得想个办法让少帅振作起来。
想到此节,徐景同感到事情十分棘手。
送走了忧虑重重的周参谋长,这一晚,徐景同让人备了晚饭,准备亲自送过去。待他来到了少帅书房前,犹豫片刻,终是叩了叩门。里头的人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用略微嘶哑的嗓音道:「进来。」
徐景同心下一紧,抿了抿唇,努力做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推门进去,将手头端著的清粥小菜一一放到案上;他悄悄瞥去一眼,那人站在窗前,仪表虽还称得上整洁,人却彷佛瘦了一圈,憔悴得不成样子,不由得道:「少帅,您……」
「闭嘴。」严靖和沉著嗓子道,面上神情有一丝阴沉;徐景同心中一惊,登时就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话。
他将碗筷菜肴一一摆放好,候在一旁时刻准备著服侍主子;严靖和这段时日以来胃口始终不好,恹恹地在案前坐下,也只是随意喝了几口热粥,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碗,吩咐道:「收拾了罢。」
徐景同闻言,心底微微一寒。
他出身孤苦,幼时受亲戚薄待,常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饿极了连草根米糠都肯拿来果腹。後来被卖入严府成了奴仆,日子过得好了些,他却从不敢忘了昔日旧事;他见识短浅,知道自己能吃饱穿暖是拜严府所赐,便一直竭力服侍大少爷,连床上那档事也肯干,就怕哪天自己又失去容身之处,再回到过去饿得手脚发软饥寒交迫的时候。
这会瞧著严靖和一副成心糟践自己的模样,徐景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的胆子,竟道:「少帅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