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深吸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濒临断裂的情绪,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
激素针让子宫暂时绝经,也就是让她提前进入更年期,刚才在医院面对邵姓罪魁祸首还能调戏他两句,现在站在顾偕面前,她简直想回去宰了那孙子。
书房内十分安静,朱砂后腰靠着书桌,手中端着酒杯,整个人绷成一条线,从外表很难看出她在想什么。顾偕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没有直接看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映在墙壁上的影子。
“来的路上我看了一下柯蓝的实验。”
朱砂话说一半,突然沉默下来,喉咙滚动了两下,仰头将威士忌一饮而尽。
顾偕敏锐地问道:“怎么了?”
“……”朱砂声音沙哑,说得磕磕绊绊,“主要问题是缺乏药物的剂量反应,现在只对一小部分人有用,需要更多临床试验,其实不算大失败。”
顾偕耐心道:“嗯。”
“如果没有我介入,多莉就不会被推到神坛,这次失败后多莉完全可以继续融资,支持柯蓝进行第四阶段实验,”朱砂手指握紧酒杯,仿佛将克制的情绪全部注入了手指,力度之大连骨节都发白,“但是现在市场疯了,大家对多莉的期望太高,这不是暂时的失败,而是永无翻身之地的大败局。”
她抬起头,注视着顾偕,面色苍白而眼底猩红:“是我造成的。”
顾偕一动不动地坐着,略微偏过头,似乎有意回避着她的目光。这对于当了小半年的舔狗的顾偕而言,简直太反常了。哪怕是十年前,那个尚且不知道如何与人类接触的年轻顾偕,都会搜肠刮肚想一些不难听的话安慰她。
书房内安静良久,花园里婆娑的树影倒映在地板上,半晌,顾偕忽然问道:“当年那两个研究基因医疗的科学家,现在在做什么?”
“嗯?”
“基因医疗比外骨骼的价值……”
“不。”
“柯蓝实验的价值在于神经科学,外骨骼只是延伸的一部分,真正有意义的是她会做出与人类肢体高度相似的义肢。”朱砂又倒了半杯酒,望着橙黄的酒液,苦笑道,“生我的那个男人……拿不出四千圆来接手指……这是我第一次,想做点好事。”
柏素素几乎夜夜都在城堡里举行聚会,花园的装饰灯常年不熄,书房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从窗外投进的灯光将朱砂的面容映得晦暗不明。
顾偕轻声将酒杯放到一旁,慢慢站起身,走向了她,却没有直接拥她入怀,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砂没有再说话。
空气沉默了。
顾偕站在朱砂身侧,与她相背而立,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许久没有拿开。朱砂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他的掌温穿透衣料渗入皮肤,一阵酥麻电流从肩头流向手臂。
两人静静站了很久,顾偕的手好几次抬起又放了下来。
“我……”他道。
朱砂慢慢偏头过往身后望去,只见顾偕的侧脸在阴影中难以辨别,嘴唇紧紧抿成了线,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背对着她仿佛是为了不让她看到他的脸。
她皱起眉心,这时只听顾偕问道:“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朱砂还没有回应,顾偕又说道:“陈敖给我准备了一个礼物,……我父亲和他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我杀死了,另一个……担心有朝一日无肾可换……”
朱砂眼皮一跳,一个变态又阴森的想法跳了出来。
“……生了很多私生子。”
果然!
“陈敖查到这些‘活肾’的下落,每一个与姓顾的匹配的、与我匹配的私生子都被他监视起来了。”
“他变态吧?!”朱砂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对顾偕身边的人向来尊重,但从她被绑架,摘下眼罩后看到陈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人长在了她的雷区。不论是那双戴着近视眼镜还来眯起的眼睛,还是天生向上说话时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笑意的嘴角,都让她看一眼少活十秒。
顾偕的手僵持在朱砂肩膀上,也不在乎朱砂没有回应他想要拥抱的请求,就定定站在她身后。
“这是他的礼,”顾偕慢慢道,“他的求,是托孤。”
“哈?”
顾偕深深吐出一口气:“……骨癌。”
朱砂心底一沉。
“我和他十七年没见了……”顾偕搭在朱砂肩膀上的那只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当年他把我救回去,我想要彻头彻尾大闹一场,是他……他帮我在会计那儿……我才没一路走到黑……他说,我们俩都会清清白白走出来。”
朱砂慢慢抬起手,搭在肩上,握住了顾偕的手背。
“这条路不得善终,”顾偕吸了口气,语速很慢,“斩草除根是规矩,他一死,子女藏得再深都躲不过去。”
“……”
“陈敖,何伯还有你……只有你们三个……”
朱砂没有说话,抽出了手,转过身从背后环抱住了顾偕。
书房没有拉窗帘,落地窗正对着后花园,这时如果有人经过,就能抓到金融街这对传言了十年的奸夫淫妇的实锤。
顾偕略微抬头,线条锋利的下颌沾着些微光,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朱砂圈在他腰间的手,另外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就像怕惊扰了短暂的梦境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朱砂额头抵着顾偕的后背,鼻端满是冷冽的木调香。她知道现在应该说一句“我还在”,但这三个字已然是谎言。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顾偕才转过身,慢慢将朱砂拥入怀中。这个动作又轻又慢,充满了犹豫和克制,但他胸口一抵上朱砂的侧脸,便更紧、更用力地将她勒向自己怀中,仿佛再也不松手,再也不让她离开。
“顾先生……”朱砂轻声道,“我动了您的保险箱。”
顾偕下颌抵着朱砂的发顶,尽情吸吮她的气息:“嗯。”
“……我看到那盆优昙雾兰了。”
“别提了,”顾偕叹了口气,“你跟了我十年,我从来没送过你礼物。”
朱砂推着顾偕的胸口,站直了身体,迎上他的视线,认真道:“您送过了。”
“什么?”
“您送过的最好的礼物,”朱砂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静静地注视他良久后,脸上绽放了一个极轻又极美的微笑,“在这儿。”
是他让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看遍了人世繁华,是他亲手将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姑娘拉进了名利场,是他把她那身无用的七情六欲碾碎成泥,重新为她锻造了一身钢筋铁骨,让她在这危若累卵的人世间得以一往无前。
顾偕苦笑着问:“你真的想当怪物吗?”
“您这话好像对一个乞丐说,‘我可以让你成为亿万富豪,但是你会孤独终老,穷的只剩下钱的滋味太难受了’,”朱砂轻声笑了笑,然后敛去笑意,望着顾偕,严肃道,“我由衷感激您。”
“优昙雾兰是附生植物,虽然也缠在别的植物上,却不吸取寄主植物的养分,而是靠自身的根进行光合作用……”顾偕又将朱砂拉进怀里,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这是送它给你的意义。”
这时朱砂的手机振动了一声,她没看手机也知道是什么事。
“我得走了,张霖还在等我。”
“你今晚来找我,我又高兴,又感激,”顾偕呼了口气,松开手臂,“但是朱砂,你已经是深蓝的主人,以后这种交易不必再问我要许可。”
朱砂移开了目光,敷衍着“嗯”了一声。
几分钟后,直升机从草坪上升起,螺旋桨搅动夜风,吹弯了花园内一排排婆娑摇曳的花树。
顾偕站在书房阳台上,点了根烟,遥望着浩渺深黑的夜空。
不远处早春的草坪覆盖了一层新绿,风中摇摆的装饰灯与天边星星逐渐重合闪烁,城堡里亮着灯火,花园另一侧的私藏馆里正在举行高雅的宴会,那里宾客往来,言笑晏晏,还有他的妻子美丽温柔令人生羡。
这些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美好的设想里。在阴暗肮脏的下城区讨生活时,他发誓离开那个地方后,要成为沉稳可靠的丈夫和父亲。
可惜他做不到。
他顶着“顾家三公子”的头衔在臭水沟里受尽了嘲笑,何伯将他引入了一个光明新鲜的世界,他曾为此炫目,也为此沉醉,然而当浮华奢侈的宴会结束,他从宿醉中醒来时,一如璀璨烟花绽放后的虚无,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新世界。
他喜欢钢琴、喜欢歌剧、喜欢上流社会的一切。上流社会的那些人畏惧他,尊重他,其实他们看他就像看一只杂耍的猴子。
哪怕他的一举一动能动荡市场,一言一笑能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他在那些出身高贵的人眼中,始终是妓女的儿子,是被耻辱的私生子,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渣流氓。
而他看他们也是一群平庸无能的废物,毕竟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实打实流过血,而那些生来就坐拥亿万的垃圾又用什么资格和他交心。
暴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洗白上岸这十几年,他像一只穿着西装的野兽,拘束又局促。他告诉自己这叫作文明,渴望安稳和体面就要付出代价。
而今天凌晨那一场惊变,就像短暂地解开了喉咙上的套索。他在枪火硝烟中找到了久违的愉快,打架、杀人,这些事做起来如鱼得水。
他坐在陈敖对面时迷茫了一下。
明明已经走出了很远,明明走出了十几年的光阴……可木调香掩盖不住他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臭气,那是潮湿发霉的空气与着屎尿和大麻的混合体。
然后他装模作样的这些年一瞬间打回了原形。
他离开底层,进入上流。
不论哪个世界,他始终格格不入。他是个异类,是怪胎,是旁观者,是无家可归的幽灵。
真可怜。
夜空中,朱砂乘坐的那架直升机救像一只闪着红灯的大鸟,他看着它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尽头。
如果从鸟的视角来看,这座城堡既像一座圆顶坟墓,又像一只圆形的鸟笼。
他养的鸟,已经飞走了。
可他困在了这里。
如果朱砂从未出现,他或许还可以忍耐这个操蛋的世界。
要么认命,一辈子形影相吊,孑然一身,要么费心扮演一个沉稳可靠的好丈夫、好父亲,把人皮下的兽心捂得严严实实。
但这一刻,他终于从幼稚虚伪的梦境中苏醒,去他妈的命运吧!
顾偕将烟头抵在栏杆上狠狠碾灭。
·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抱歉,让你久等了,刚刚代孕那边出了点事,”柏素素回身关上了门,似乎心情不错,“我们约下周在你公司见面可以吗?我选了一个不错的姑娘……”
“你先坐。”
柏素素转过身,视线触及到坐在端坐沙发上的顾偕时,终于察觉到了空气里的异样。
她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慢慢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早春的夜晚依然寒冷,书房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隙,寒风挟着干冷的空气呼啸而来,将茶几上的蜡烛火苗吹得摇曳晃动。
顾偕神情肃穆,深深注视着柏素素,然后抬起了左手,缓缓摘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柏素素惊异的目光中轻声放到了茶几上。昏黄的灯光下,铂金素圈泛着一层微渺的光芒。
“我的名字是顾偕,取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母亲的夙愿,而我顶着这个名字的每一天都是我父亲对我的嘲讽……”
_不收费_
今天7000+,明天一整天开会,没办法更新了,如果周六之前完结不了第二卷,那么周日加更,一口气搞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