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偕出门下楼,站在空地上抽烟。路灯昏黄暗淡,白烟缕缕直上。
二月寒风钻进风衣领,冷得刺骨发疼。
他抬头注视着那扇亮着灯的窗,直到这根烟燃尽,火星在夜色熄灭。
时间可以带走一切心酸、遗憾和难以名状的感情以及身体里绵延不绝的隐痛。
但这不是他要的圆满,也非他的元宵。
【良宵】
“所以,你……您……您是来自十年后的……顾先生?”
窗帘没有拉严,霓虹夜色从窗帘缝隙间洒入,卧室里天光模糊暗淡,只有一丝微弱光线映照着男人模糊的面容。
“真的有点不一样了,”少女半跪在床上,双手托着顾偕的下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半晌才摸了摸他的眼尾,“您这里没有皱纹。”
顾偕轻笑一声,宽厚的大手覆上了少女纤细的手引着她摩挲自己的侧脸。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上,距离近得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在少女发愣的目光中,顾偕倾身向前,额头贴着额头,鼻尖轻轻相触,低声问道:“你还要检查别的地方吗?”
他语调略微上扬,嗓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双唇间逸出轻微气流喷洒在她的嘴唇上,那一瞬间室内温度骤然升高,少女不由移开了目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掌反复爱抚着。
顾偕略微偏头,轻吻了一下朱砂的手背,然后压着她慢慢倒在床上。他的手勾缠进她的指缝间,火热的嘴唇从眼眉亲到唇角,最后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她的嘴唇。
朱砂懵懂地眨了眨眼,仰望着身上的男人。
顾先生那张英俊的面容几乎没变化,压着她的重量也是如此熟悉,然而他的眼底仿佛盛着明亮的星光,那是年轻的顾先生从未有过的目光。
几分钟前,她从噩梦中猝然惊醒,一睁眼只见身旁躺着不请自来的“顾先生”,瞬间吓得脸色苍白。
——顾先生不喜欢废物!
——哭是废物的表现!
正当她脑海中飞速掠过如何为这几滴眼泪找借口时,这个男人突然拥住了她,那条肌肉紧实的胳膊越收越紧,仿佛要把她推进他的胸膛。朱砂还没回过神,紧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顾先生竟然亲吻着她的发顶,低声哄道:“不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然后他解释:“我是十年后的顾偕。”
……
现在她相信了。
少女熟练地分开双腿,缠上了男人的后腰,一直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也伸进男人的内裤里,握住了那一根硬邦邦的东西。
“别动——”顾偕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悬在她身上静静望着少女的眼睛,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躺倒一旁。
“顾先生?”少女眼底惊疑不定,似乎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偕把她翻过来,让两人面对面侧躺在床上。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鼻尖:“今天不想做。”
“嗯?”
顾偕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朱砂犹豫着点了点头,心脏却立刻提到嗓子眼。
初见到来自十年后的顾先生,她惊喜于十年后她能还陪在顾先生身旁,看来这么多年她没有让他厌烦。而现在冷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这也许不是什么好事……顾先生因何种机制让时光倒流并不重要,重点是他为什么回来。
以“讲个故事”这种话题开头,通常是两个人要推心置腹了。她作为顾先生情人的时间还不长,知道这个男人是前黑手党如今的基金教父,过往扑朔迷离,发迹史众说纷纭,她做梦都期望能成为他信任的人。
那么他特意穿过十年时间回来为她讲故事,是要用隐喻的方式让她提前悉知某个消息吧,是日后投资的关键点?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是复仇?难道十年后的顾先生死了,她要阻止他的死亡?
朱砂脸色越来越白,连嘴唇都略微发抖。她紧紧抓住了顾偕胸前的衬衫,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这时头顶突然传来顾偕低沉又温柔的声音:“你想听《白雪公主》还是《莴苣公主》?”
“哈?!”
“《海的女儿》太悲伤了,不适合当睡前故事,”顾偕又把她往怀里拢了拢,“选一个?”
“……都行吧。”朱砂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眼神分明写着:这个顾先生脑子有问题吗?
“那就白雪公主吧,”顾偕没有拿出手机或者童话书,就这样躺在床上抱着朱砂,双眼注视着黑暗的虚空,慢慢开口,“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王后在下雪的傍晚……”
顾偕讲得认真,但朱砂并没有多少兴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闲不住,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把他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又系上,好几次还把冰凉的指尖伸进衬衣里去戳他的胸肌,就像个上课走神儿的坏学生,一点也不乖。
顾偕叹了口气,一条腿分开朱砂双腿,膝盖也顶上了隐秘之地,问道:“不想听故事,你是想要这个吗?”
朱砂亲了亲他的下颌,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道:“其实想听故事,只是不想听这个。”
顾偕微妙地挑起了眉毛。
朱砂盯着顾偕的双眼,观察他脸上的微表情,如果出现了一丝不悦的迹象都要立刻转移话题。然而黑暗中,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倒映出她的脸,仿佛全世界只有她能进入他的眼底。
她大着胆子说道:“想听顾先生的故事。”
“我有什么好说的?”顾偕疑惑。
“您……当年……去坐牢是为什么?”
“条子认真扫黑,得有人顶罪,我就去了。”
“监狱里没有什么国安部的人招安您吗?”
“没有。”
“是单间牢房的待遇吗?还是和漂亮的小男孩一起?”
“室友是个老头。”
“您用什么办法和外界联系?直接告诉狱警说您要见谁吗?”
“不联系。”
“您也按时起床按时睡觉吗?监狱的生存法则是您定下来的吗?您要怎么打发时间?”
“……”顾偕喉结动了动,“我只是普普通通地坐牢,每天和老头学金融而已。”
“啊?”
顾偕失笑,捏了捏朱砂的脸蛋:“真相是最无聊的这个。”
朱砂贼心不死,继续追问道:“传说您血洗了敌对老大的婚宴,两把枪打空了以后,就用砍刀杀出条血路,三四百个小弟死的死伤的伤,有个小头目奄奄一息,在你杀老大之前,用那只满是血的手抓住了您的裤脚希望您手下留情,但没成想您洁癖发作,直接砍掉了他的手!”
顾偕神色复杂,僵硬道:“婚宴是沈算子……就是我当时的老大的,那个是二帮搞事,没死几个人。我起事,也是在他犒赏兄弟的酒宴上,那时候离婚宴都有一段时间了,也是个自己人的场合,你说的屠二帮……屠偃月帮,其实是条子干的,条子的实习警察才是当代貂蝉,她和二帮老大还有沈算子有段三角恋。”
朱砂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又问:“您被警察捉走前,就坐在茶馆二楼,一把冲锋枪轰掉了街上所有的警察,来一个人您杀一个,杀到整条街都是血,当然我知道都是血太假了,但您是坐在茶馆二楼吗,至少有一把狙击枪吧?”
顾偕叹息一声,摸摸朱砂的头发:“那我就是死刑了,宝宝。”
朱砂连“宝宝”两个字都没空理,眼底的滤镜碎得稀里哗啦,追问道:“那您怎么被抓的?”
“自首。”
朱砂:“…………”
“我在警局对面吃了一碗面,吃饱了就付账去对门了。”
卧室内忽然安静了下去,冥冥中仿佛有种异样的情绪正悄悄浮动。
“还有别的想问吗?”顾偕道。
“算了,算了,”朱砂心有戚戚,“不敢问了。”
“早知道你脑回路这么奇怪,就不应该让你学金融,”顾偕有点好笑,说道,“应该送你去电影学院,没准儿现在拿下好几个大奖了。”
“您告诉我一些未来的事吗?”朱砂眼前一亮,“我是您的左膀右臂了吗?”
顾偕的表情微微变化,安静注视朱砂许久,才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出色,是金融街让人闻风丧胆的红皇后。”
朱砂脸上瞬间荡开了明显的笑意,但紧接着又垂下目光,似乎不太好意思,问道:“那我们呢?”
顾偕没有说话,揽着朱砂的手臂越收越紧。然后他抬起手,用那微微发颤指尖,极其小心地摸了摸朱砂的侧脸,就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眼底闪烁,动作轻柔,朱砂被他摸得像只求爱抚的大猫咪,乖乖躺在他臂弯里随着他的动作晃头,再摸一会儿喉咙里都可能要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黑暗中的顾偕面色依然平静,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肩颈呈现出不自然的绷紧,然后他低声说道:
“我们很幸福,一直在一起,没有旁人插入。”
朱砂似乎困意上涌,眨了眨眼睛,强撑着笑了笑。
“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回家,24个小时都在一起。”
朱砂点点头,找了个舒服姿势,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我很爱你,你也很爱我,我们说好一辈子不分离。”
朱砂的呼吸渐渐平稳,隐约“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顾偕注视着朱砂的睡颜,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你的顾先生现在还是个混蛋,十年后的顾先生恳求你等一等,给他点时间,他会珍爱你直到永远。”
【今宵】
朱砂递交辞职信的那天,纽港市才刚刚回春。一个月的工作交接期眨眼般过去,等她告别深蓝那天,一树一树木兰花已经在城市两侧怒放,车辆驶过裹挟着纷纷扬扬的花瓣。
顾偕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看着她那如蚂蚁般渺小的身影走出大厦门口,钻进停放在路边的车辆,然后打灯起步,汇入傍晚繁忙的马路上,逐渐消失在血红天幕的尽头。
他想,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了。
没有了24小时超强运转的工作狂小姐,顾偕对各部门放权,又提拔张霖为深蓝的首席行政官。
新官上任首先变动的人事,起初的几天总有人抱着纸箱进进出出。顾偕乘总裁专用电梯直接到总裁专用停车场,不走正面,不见旁人,理所当然地避开了这种可能令他触景生情的场景。
前方街口的红绿灯变换,顾偕缓缓踩下刹车停在白线前,马路两侧人流正交错穿过斑马线。
这时一道略微熟悉的身影突然跳进顾偕眼底——是后勤部的副主管。
顾偕记得他曾经是科技股的交易员,前几年得了肝癌就申请去了后勤部工作。后勤部没什么含金量,只要工作别出错,也别在朱砂面前刷存在感,他可以工作到癌症复发那天。
——他本可以在深蓝养老,如果朱砂没离开,张霖没升职。
顾偕皱了皱眉。
到了他这个年纪,只想把日常控制在他熟悉范围内。从外面雇一个精力和实力都不输前一位的管理者并非不可能,只是他不想,而其他部门没有他中意的人选,看来看去只有精英组最让他顺眼。
蔡翔性善,鹤楚然年小,鹿微微毛躁。而张霖深谙金融街游戏规则,是个天生的混蛋。
张霖搬进朱砂的办公室时,他送了张霖一瓶红酒做贺礼,转身出门,一抬头只见门上原本挂着赵凯源亲笔题字的“骄兵必败”牌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浅色痕迹,那是经年累月被遮挡留下的印记。
那一瞬间,他戴过婚戒的那根手指忽然没来由地发疼。然后他走出门,吩咐秘书找人把张霖的办公室彻底清理一遍。
从前朱砂身体不适时,应酬都交给了张霖,再加上工作交接期间手把手带过张霖一段时间,首席行政官的工作对张霖来说得心应手,但他无法兼顾管理与投资,升职之后不再碰交易,把投事宜都交给了顾偕和精英组,所以在精英组可以完全独当一面之前,顾偕还是按时上班。
其实这样也好,工作、休息、再工作、再休息,交替重复的日日夜夜,以项目进度作为生命流逝的刻度标准,才能令他不想去那些他控制不了的事。
前方人流散去,红灯转绿,顾偕收回目光,开车离开。
时间很快进入炎夏,整个城市都浮躁起来,整个夏天精英组都在忙一桩做空项目。
一家著名教育机构向政府和学员敲两边的竹杠——一边把政府补贴全然收入囊中,一边还向学员收高价学费,而那近乎百分之百的考虑通过率更有猫腻。
丑闻败露,股价下跌是迟早的事。但不论是教育部调查合规问题、还是总检察官提出民事欺诈都几经波折,最后的处理结果也不尽人意。
一直到初秋教育监管行动才有了进展,教育部要求培训机构退还他们向政府预支的学生贷款,还迫使机构破产倒闭。
股价崩盘那天,精英组忙到飞起,收盘后他们如往常那样来顾偕的办公室汇报,恰巧这时蔡翔的闺女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难产后终于来到这个世界。
张霖站在办公桌前举着手机和蔡翔视频,给大家看小闺女的胖脚丫。
顾偕悄悄起身,走向墙角的酒柜。然后一只手举着红酒,另一只手扶着柜门,自然而然地抬头说了一声:“朱砂帮我……”
他愣住了,就这样站在墙角,怔怔注视着面前空地。逆光为他清晰挺拔的五官投下一片阴影,仿佛遮盖住了藏在时光里秘密与所以难以诉说的往事,唯有浅色的瞳孔略微闪烁着光。
“这小孩也太粉了吧。”
“蔡翔你往旁边点,我们看不见了。”
“你老婆生孩子还是你生孩子,怎么你脸色这么差?”
……
身后传来喧嚣吵闹的笑声,气氛其乐融融。但那一瞬间,思念就像燃烧后过的香烟,在他心底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烟灰然后压进了肺里。
良久后,顾偕眨眨眼,轻声呼出口气,然后笑了笑自己。
【终宵】
寿山公墓。
夜色浓黑,云层低垂,万千道细密的雨线贯穿天地间,滴滴答答汇聚成水流顺着石阶往下淌。
顾偕单手撑着黑伞,与墓碑上的“何伯”对视了良久,才点了点头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靠近山顶的坟墓价格便宜,工作人员也疏于管理,周围荒草遍生,墓碑破损严重,每隔几米路灯不是彻底就坏掉,就是半死不活地一闪一闪,从这深夜阴雨的气氛来讲后者还不如前者。
几年前何伯尚且清醒时交待过顾偕,他希望葬在最高点,死后能看得远点。顾偕满足了老人家最后的愿望,于是他每次来拜祭何伯都要爬四五十分钟的台阶——相当于十五分钟的缆车距离。
行至半山腰处,不远处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自下而上最先冒出头的是那柄绣了金边的黑伞。雨势倒是不大,风也微弱,而朱砂裙角在大伞下飘动,显得她有几分狼狈和脆弱。
顾偕目光落到她脚上那双七厘米的细高跟上时,本来带着淡淡笑意的嘴角立刻绷紧了。
“你为什么总要晚上来看何伯,”朱砂离得很远就开始抱怨,“真想和他老人家面对面聊聊吗?”
顾偕没言语,冷漠的双眼向下一扫,朱砂立刻钻进顾偕伞下,抱住他的胳膊说道:“我想接你回家嘛,一开完会就过来了,哪有时间换鞋啊。”
“……”心肠冷漠的顾总裁偏偏吃她这套,连趁机讨价还价都忘了,按着她的后颈就吻了上去。
早春的雨夜寒凉,朱砂穿得单薄,顾偕的体温暖烘烘贴着她。两个人在墓园里亲得难舍难分,夜风吹过初春的草地,带起一阵萧瑟的沙沙声。
半晌,顾偕意犹未尽地分开,又忍不住蹭了蹭朱砂的鼻尖,沙哑道:“先回家吧。”
“嗯,”朱砂附和道:“这样太没礼貌了。”
——她一只手举着收紧的伞,另一只手却在接吻中习惯性地搭上了顾偕的裤腰,还是前面的。
两个人共撑一把伞,慢慢向前走。细密的雨线冲刷着天地间,水泥台阶上聚集着一滩滩反着光的水洼。顾偕手一偏,将伞向身旁倾斜了些,他的肩头立刻被雨点打湿了。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总要晚上来看何伯?”朱砂问。
“清静。”
“…………”朱砂安静了几秒,咬牙切齿道,“清明,还真是热闹啊。”
顾偕笑了笑,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这小姑娘——哪怕她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岁——又不知道脑补到哪儿去了。
两个人在雨夜里并肩向前走,静静听风听雨听远离城市喧嚣的自然声响。顾偕向来寡言,朱砂从前看着他脸色过日子,他不说话时,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条路走得太久了,走到现在,像这样安安静手牵着手,即使不说话也很舒服。
“晚上吃饭了吗?”顾偕忽然问。
“谈判哪有机会吃,我还是用老战术,半小时找借口出去一趟,回来一次对方妥协一圆,一共折腾了六次,凤恬同意以37圆赎回股票。”
“那你能歇几天了?”
“何止是几天,你不是想去摘咖啡吗?不如今晚就走?”
“今晚有暴雨预警。”
……
雨伞之下,两道紧挨的身影顺着长长石阶地向前走,暗淡的路灯勾勒出他们近乎交叠的影子。
夜雨浇灌着墓碑前的芳草,星星点点的野花蜷缩在草丛里。微风从山林深处而起,穿过一排排松柏树和一栋栋墓碑,向着远方飘渺的城市灯火而去。
“嗯……那就回家睡觉吧,”朱砂想了想,“或者,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顾偕握紧了朱砂的手。
——只想静静抱着你,今晚、明晚以及余生的每一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