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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话七 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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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

《洪范》五福,以寿为先。有富贵而寿者,有贫贱而寿者,有深山僻壤衲子 道流修养而寿者,未必尽以为福,何也?今有人寿至八九十过百岁者,人视之则 羡为神仙,为人瑞,己视之则为匏系,为赘疣;至于亲戚故旧,十无一存,举目 皆后生小子,不知谁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样百出,并无快乐,但增感慨。或 耳聋眼瞎,或齿豁头童,或老病丛生,而沉吟于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 仁,虽子孙满前,同堂五代,不过存其名而已,岂可谓之福耶!

《洪范》五福,富居第二。余以为富者极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贵而富者, 有贱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贾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万状,岂曰福乎? 盖做一富人,谭何容易,必至殚心极虑者数十年,捐去三纲五常,绝去七情六欲, 费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关痛痒,是以越悭越富,越富越悭,始能积至巨 万,称富翁。若慷慨尚义,随手挥霍,银钱易散,不能富也。或驳之曰:“力田、 商贾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长随、包漕、兴讼之辈,有一事而富者,有 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数十年殚心极虑耶?”余答之曰:子不见吏役、长随等人中 有犯一事而穷者矣,或一死而穷者矣。总之,如沟浍之盈,冰雪之积,其来易, 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贾之富,譬如围河作坝,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满,一旦风 雨坝开,亦可立时而涸,要知来甚难而去甚易也。

《洪范》五福,其三曰康宁。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今人既寿矣,既富矣,而不康宁,以致子孙寥落,讼狱频仍,或水火为灾,或盗贼时发,则亦何取乎寿、富哉!

或问云:寿、富非福,何者为福?余则曰:寿非福也,康宁为福;富非福也, 攸好德为福。人生数十年中,不论穷达,苟能事行乐,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颐 之寿耶?苟能足衣食,知礼节,亦何必盈千累万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难,虽圣贤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谓故大德必得其 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宁攸德而 待之,毋丧德而败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寿、富、康宁是也;死后之福者, 留名千载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长。然短者却有实在,长者都是空虚。 故张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

儒家以仁义为宗,释家以虚无为宗,道家以清静为宗。今秀才何尝讲仁义, 和尚何尝说虚无,道士何尝爱清静,惟利之一字,实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时文而 骗科第,僧道以经忏而骗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则千态万状,无所不为,衣 食一丰,则穷奢极欲,亦无所不为矣;而究问其所谓仁义、虚无、清静者,皆茫 然不知也。从此秀才骂僧道,僧道亦骂秀才,毕竟谁是谁非,要皆俱无是处。然 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圣贤仙佛为心者,不过亿千万人中之一两人耳。

天道人道

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喻之。余以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 不可强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尧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汤之仁, 而不能不生子孙如桀纣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复生管蔡;以孔子之圣,而 幼丧父,老丧子,栖栖皇皇,终其身无所遇;以颜子之贤,年三十二而卒;皆不 可强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惨;人心,至灵 者也,而有贫贱、夭殇、杀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将使天下尽为君子乎?天不能也。将使天下尽为小 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然则小人道长,君子 道消,此天地之盈虚,亦阴阳之运会也。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 等级,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 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论也。

宽容密察

天地之道尚宽容,故君子小人并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为善为恶必报。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宽容,则人民扰乱;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则奸宄纵横。

富贵贫贱

富贵如花,不朝夕而便谢;贫贱如草,历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 俱萎,春风骤至,花草敷荣。富贵贫贱,生灭兴衰,天地之理也。

大处判,小处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谙,大事玩,此贵人之通病也;而 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贵之不久长耳。余尝论好花如富贵,只可看三日,富贵如 好花,亦不过三十年。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然而世岂 有不谢之花,不败之富贵哉!

富者持筹握算,心结身劳,是富而仍贫;贵者昏夜乞怜,奴颜婢膝,是贵而仍贱。如此而为富贵者,吾不愿也。

五谷蔬菜

五谷蔬菜之属,见于经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余每 为留心,又将《尔雅》及明人之《农圃六书》,彼此详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 不同。盖五谷蔬菜,必顺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随时更换,总无一 定。犹之《禹贡》所载,“厥田惟上上”者,今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 为上上也。

鸟兽草木

余五六岁时,先君子教以《尔雅》,所见之鸟兽草木,皆能辩识。及长奔走 四方,所见之鸟兽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后,偶返故乡,忽园中堕一鸟, 红头白尾,长足短翼,又有草花几茎,苍翠缠藤,黄白可爱,俱是少时未经见者。 乃知天地生物,递更递换,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观之,唐、虞、 三代之鸟兽草木,与今时之鸟兽草木,不知其几经变改,但以古书图画证之,聚 讼纷纷,实隔千里。

援墨入儒

业师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骗得头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贵功名, 声色货利,以至翻云覆雨之事,何莫非骗局耶?甚而骗到身后之名,可悲也。故 佛家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之说,为之一笔钩消,甚属畅快。然余以为毕竟六根 清净,始可立圣贤之基;果能五蕴皆空,方与言仁义之道。若一入骗局,便至死 而不悟矣。斯言也,并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

人之诚实者,吾当以诚实待之,人之巧诈者,吾尤当以诚实待之,乃为忠厚之道,莫谓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此中有无限意味。

覆育之恩

锡山北门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爱畜珍禽奇兽,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 月,余与仙人遇于汉口,见其寓中养一小鹿甚驯,架上有白鹦鹉,能言天子万年、 吉祥如意等语。自言尝得一弥猴,高不过六七寸,与老母鸡同宿。猴索食,鸡啄 庭中虫蚁哺之,猴不顾,猴亦将所食果栗与鸡,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鸡必 以两翼覆护,以为常也。又芜湖缪八判官亦爱畜禽兽虫鱼之属,官扬粮厅,驻邵 伯镇,余过访之,锦鸡鸣于座,白鹤行于庭。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 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缪大喜。两雏渐长,身高二三尺,犹视鸡为母, 飞鸣宿食,刻刻相随,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鸡行动居止,喔喔相呼,亦 不自知其族类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似较人尤为真切。呜呼! 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烘开牡丹

吾尝谓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 见其穷者,总之如烘开牡丹,其萎易至,虽有雨露之功,岂复能再开耶?所谓倘 不烘开,落或迟者,其言甚确。

商贾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须谋方丈。然而亦要看运气,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穷奢极欲,做得不好终不免托钵沿门。

恩怨分明

《史记 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 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 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

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

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 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 常也。

不多不少

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 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 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 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 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 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

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官久必富

语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长,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 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乌足恃乎?一旦败露,家产籍没,而为官吏差役剖分偷窃, 人情汹汹,霎时俱尽,可叹也。余尝诵某公抄家诗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盘 狼藉听群奴。”

收藏为旺

虞山江蕴明尝问闵处士铭曰:“术家言水旺于冬,何以至冬反落?”处士曰:“意以收藏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极贵之家,如能事事收敛,谦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为旺之义也。

治家

《易》曰:“家人高高,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然吾见家人高 高而操切太过者,不但不吉,凶悔随之。吾见妇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岂特不 吝,家道兴焉。总之,治家以和平两字为主,即治国亦何独不然。

权归于上者,但愿贤子孙,子孙多良,其家乃昌;权归于下者,不可听奴仆,奴仆执柄,其家将陨。

早起

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 晏起者,其人必惰,穷之基也。今人有俾昼作夜者,自以为适意,而不知奸盗邪 淫之事,由此而生,士农工贾之业,由此而败矣。

种田

古人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乃腐儒语。斯人也,真所谓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者也。如余者,虽不自耕而食,而农工之事,了如指 掌。盖生在田间,自幼熟闻,又能留心察听,故知之独详,有奴婢之所不尽知者。 耕读二事,明是二途,而实则一理。大凡种田者,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若 雇工种田,不如不种,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盖农之一事,算尽锱 铢。每田一亩,丰收年岁不过收米一二石不等,试思佣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钱 漕差徭诸费,计每亩所值已去其大半,余者无几。或遇凶岁偏灾,则全功尽弃。 然漕银岂可欠耶?差徭岂可免耶?总而计之,亏本折利,不数年间,家资荡尽, 是种田者求富而反贫矣。吾故曰,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与余论区种之法,大骂今之种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 不可执一而论。区种虽始于伊尹,而古法不传。嵇叔夜《养生论》亦言区种之法, 一亩可得百斛,然自晋至今,鲜有行者。犹之王荆公行青苗钱,不能治国,适足 害民。总之,种田以勤俭得时、督率有法为主,便胜于区种矣。

水利

南北风土异宜,种植亦不同,如江以南谷熟为有秋,江以北豆麦熟为有秋也。 然岁之丰熟,全在乎雨偈比簦设有雨俜瞧涫保则成偏灾矣。余年才六十,已 遇两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庆十九年甲戌,虽江南烟水之区,皆成赤 地,在处干涸,禾苗尽槁,见之伤心。夫苗之得水,犹小儿之食乳,乳已涸矣, 儿岂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户全不关心,一到早年,束手无 策,为之父母者,将何以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县皆种稻,而田有高低,大约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乡高田 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干涸,则苗立槁。一乡之人言之保长,将水车数十 百具,移至大河有水处,车进枝河,以灌苗田,谓之踏塘车。塘车一踏,则租米 全欠,租米全欠,则官粮无所办。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创,先籴米以纳粮, 后籴米以为食。饥民之困苦未苏,而公家之征催已急,是有田而反为田累矣。推 其本源,总在不讲水利之故。盖官河运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荡是居民之责,不 知何道一年淤塞一年,则居民一年穷困一年,人自不觉耳。

余尝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见两邑宰晋谒,中丞问两宰云:“贵县城周围几里? 有几门?”两宰枝梧茫然不能对。余在旁不觉窃笑。夫城郭之大小,为邑宰者尚 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于东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讲田 赋,是致治之本。

产业

凡置产业,自当以田地为上,市廛次之,典与铺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 市廛、典铺有风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运,家运好则隆隆日起,家运坏则渐渐消 磨。而亦要看主人调度,调度得宜,自能发大财,享大利;调度不善,虽朝夕经 营,越做越穷而已。

子弟

素所读书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于会计,善于营谋,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实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谈风雅,笃好琴书,其人必穷。

立志

大凡英雄豪杰,其立志必与人有异。司马子长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 异,是也。然余见败家子弟,其志亦与人有异。有某公子最爱度曲,每登场,必 妆束小旦,惊艳绝人,观者赞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长随,啧啧称道,不数年间, 家资荡尽,而竟当长随,得遂其志。可见贤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亏

吃亏二字,能终身行之,可以受用不尽。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亏;能吃些小亏,必有大便宜也。

无学

功名富贵,未到手时,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后,亦不过尔尔。然从此便生 出无数波折,无数觑觎,既得患失,劳碌一生,而终不悟者,无学故也。故诸葛 武侯戒子书曰“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也。

谨言

遇富贵人切勿论声色货利,遇庸俗人切勿谈语言文字,宁缄默而不言,毋驶舌以取戾。此余曩时诫儿辈之言也,可以为座右铭。

所业

人莫不有所业,有所业便可生财,以为一岁之用。又必坚忍操持,则一岁如 是,明岁又如是,积之既久,自有盈余;即无盈余,亦不至于冻馁矣。凡子孙众 多者,必欲使之名执一业,业成而知节俭,又何患焉。今见世家子弟,既不读书, 又无一业自给,终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为游惰之民,自此遂不可问。臧获 皂隶,为盗为娼者,岂有种耶?

利己

今人既富贵骄奢矣,而又丧尽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总不想一死后, 虽家资巨万,金玉满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过付与儿孙享 用几年,否则四分五裂,立时散去。先君子尝云,人有多积以遗授于子孙者,不 如少积以培养其子孙也。

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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