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走上前去,细致地替弘历理好袖口,随即应道:“皇上天人之姿……”
弘历唇边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和珅跟在他的身后走出船舱,随行的嫔妃、阿哥、格格们都站在码头上,见弘历出来,十公主忙上前问道:“皇阿玛……皇祖母呢?”
弘历目光有些凝滞,他的视线扫过十公主清秀的脸庞,不忍心直视她期盼的神情。十公主的脸上,原本还带些笑意,但面对着弘历沉郁的脸色,那一抹笑意渐渐僵住了。
她听见弘历艰难地说道:“太后……仙逝了……”
短短的五个字,弘历的声音不大,却像在十公主的脑门上敲了一记闷棍,炸得她脑仁儿发疼。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她后退了两步,一双明眸紧盯着弘历,片刻后径自笑起来:“我知道了……皇阿玛又在和女儿开玩笑了……”少女又恢复了巧笑倩兮的娇俏模样。
“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好骗么?”十公主说着,就要越过弘历进船舱,却被弘历长臂一伸,牢牢地拦在了怀里。
弘历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儿理好,哑声道:“十格儿,回到岸上去,和众人一道收拾好了,再来见你皇祖母最后一面。”
十公主专注地瞧着弘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是皇帝那双在她面前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被沉郁充斥着,黑色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十公主终于意识到,事情也许并不如自己想象般简单,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皇帝,莫名地让弘历想起豢养在宫里的西施犬儿。
“皇阿玛,您是骗我的……对不对?”十公主咬牙问道,少女周身都涌起一阵不祥的直觉,她的父皇,就这样沉默得盯着她,就险些让她哭出声来。
“皇阿玛,您说话呀……您告诉我……皇祖母还好好地坐在船里头,我进去请安,宝奁姑姑就会摆出一堆子的吃食,我要是用得越多,皇祖母就越高兴……”十公主说不下去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中含满了泪水,仿佛一眨眼就会滚落下来。
她这样凄声哀求着,然而弘历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人圈在怀里,用坚实的臂膀给女儿做支撑,防止她腿下一软就栽倒在地。
十公主心知,在弘历这处再也求不到答案,她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弘历身后的和珅,轻声问道:“和珅,你告诉我实话……”
她满心期待着能从和珅这儿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可和珅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应道:“格格节哀……”
十公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个在晌午时分,还由自己陪着上船的皇祖母,如今就已长眠,她慌张地摇着头:“不……不会的……”
她一眨眼,泪水就像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甚至无法发出连贯的哭声,只是张着嘴,仿佛用尽全力般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
渐渐的,她连挂在弘历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弘历只能顺着她的劲儿蹲下身去。他听见十公主哆嗦着身子,颤声道:“皇阿玛……皇祖母骗人……她说了要看我长大,看我成亲,要给我挑个好额驸,要亲手为我插上簪子……她骗人……”
弘历一下下地轻抚着十公主的脊背,轻声道:“十格儿,皇额娘和朕交待了,让朕要好生为你物色额驸的人选,她没有骗你,她一直……记挂着你……”
十公主闻言哭得更凶了,她执拗道:“我谁都不嫁……我想陪在皇祖母身边……”
岸上的众人都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惇妃见女儿忽然栽倒下去,心里着急,却又不敢抢在令贵妃前头擅自行动,只能踮着脚朝船上张望。
终于,令贵妃也按捺不住,领了惇妃和两位阿哥上前,惇妃乍一见十格格的模样,顿时慌了神:“十格儿……这是怎么了……”
十格格自然无暇回答她,而弘历也只是搂着十格儿,并没有张口的意思。惇妃被落了脸面,只能讪讪地站在一旁,倒是令贵妃开口道:“和珅……你说……”
和珅按规矩行过礼,蹙眉沉痛道:“皇太后……于方才仙逝了……”
惇妃吃惊地张大了嘴,随即才突然想起,赶忙用帕子捂上,她缓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因着太后疼爱十格格,待她这个生母也是相当宽容慈爱的。惇妃哭声一起,令贵妃也禁不住落泪了,她哭时没有声音,只是那眼泪大滴地朝下落,可脸上凄哀的表情,却比惇妃的哭声更加引人注意。
永琰在身后搀扶着她,想起慈爱的皇祖母,也禁不住红了眼眶。哀伤的氛围转瞬间就开始蔓延,永璂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觉得四周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境醒来,他还在寿康宫,坐在太后身旁,宝奁替他剥着糖炒栗子,母后请太后安时,还是那一头黑长直的秀发,坐在那绣墩上,仔细询问他的功课,而后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然而少年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冷心冷情的怪物,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永璂骤然从梦境中惊醒,还不待他茫然回顾四周,就见弘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他朝身边一看,令贵妃等人都已经跪下了,整艘船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璂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这不是皇帝第一次评价他冷酷无情,不知从何时起,这几乎成了自己在父皇心目中既定的印象。
在永璂恢复神智与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弘历也一直在观察着他,然而他在永璂脸上看到的,只有冷漠与迷茫,在众人的嚎哭声中,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弘历不死心地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懊恼,和那么一点儿湿润的迹象,然而他失败了,弘历觉得自己明白了:或许除了乌喇那拉氏,谁都不能让永璂真情流露。
和珅在一旁蹙眉看着永璂的举动,不由地感叹父子俩的相像。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弘历自己全然没有发现,除了永璂,他自己也没有掉眼泪。他们都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把强势的一面展露出来,把柔软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