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储君的人选渐渐明朗起来,和珅便竭尽全力地想把一些进步的思想传递给永璂,作为太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十分聪明干练,儿时的经历让他学会了隐忍,也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洞悉人心,论君王手段,和珅从来不担心永璂做得不够好。
可是和珅也明白,如果治国理政只剩下了马基雅维利那套玩弄权术的手段,那么君王治下的这个国家,就真的要完蛋了。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申禾和他的导师一样,坚信着封建王朝盛极必衰的道理,当继任的统治者,是从锦衣玉食的宫廷中成长起来的时候,注定了他们理解不了民间的疾苦。
即便是永璂有着君王之才,和珅在给他讲解治国之道的时候,永璂也时常会发出“何不食肉糜”的疑问。没有人比和珅更清楚,这个看似繁盛的帝国,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和珅直视着永璂,缓缓道:“王爷,你可知道,就今岁贡品途经的那条运河,沿河有多少百姓,被迫拉去当搬货的苦力,每日就得那么些报酬,动辄还得挨打受骂,苦不堪言。”
永璂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乾隆一朝宽免钱粮的次数颇多,又怎么会如和珅所说,百姓生活痛苦不堪呢?
然而和珅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和珅也不多言,他知道三言两语之间,绝不可能扭转君王长期以来将人天然分为三六九等的观念。他只是每日和永璂说些从前在史书上看到的见闻,试图在潜移默化中,让这位王爷能够了解世间的万象,不再被他人的三言两语奉承,蒙蔽了圣听。
所有人都觉得,和珅身居多项要职,到了这个地步,总可以歇歇了。但只有和珅自己明白,他还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让沉睡的帝国猛然惊醒的时机。
当和珅在热河行宫,见到马嘎尔尼访华社团时,他知道自己等来了。
当日一早,当和珅为弘历更衣时,弘历便看见了他唇边隐约的笑意:“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弘历疑惑道。
和珅一面替弘历理着衣襟,一面笑道:“今日那英吉利的使臣要来了。”
和珅一时不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再抬头去看弘历,就发现弘历正蹙眉瞧着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对那些个洋人这么感兴趣?”
和珅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弘历解释,他并不是对洋人本身感兴趣,而是对其中蕴含的商机感兴趣。
打从穿越以来,和珅便常常会觉得,自己所处的封建社会,对人的桎梏是由内而外的,当整个社会从内部开始腐坏的时候,身处在其中的人是全然感觉不到的,连同他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久了,不时也会觉得自己即将要被吞没。想要从内部将局面打开,实在是太难了,总需要外部的一些刺激才好。
而马嘎尔尼访华,就恰好是这样一个时机。乾隆朝恰好处在西方资本主义革命风起云涌的关键时期,申禾在读书的时候,曾在心里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当时的中国,没有奉行那套闭关锁国的政策,没有那样傲慢而断然地拒绝来使的通商请求,一切又会不会不一样。
和珅不知道,可他愿意倾尽全力拖动着历史的缰绳,朝设想的方向走。如果从乾隆朝,东方就开始接受西方科技的洗礼,古老的东方巨龙,有没有可能一步步苏醒?和珅脑海中有着千头万绪,唇角不由地微微翘起,然而看在弘历的眼中,和珅的不答话,却变成了一种默认。
这样想着,皇帝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和珅却没有发现皇帝的异样,他甚至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久未温习的洋文,这种饶有兴味的样子,看在弘历眼中就更加怪异了。
马嘎尔尼的使团远没有想象中宏大,也没有什么排场,他们轻装简从地等候在外,期待着一睹东方帝国君主的真容。
弘历走向御座时,和珅忽然轻声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英使?”
弘历沉吟片刻,应道:“我们乃天/朝上国,既要以礼教服人,也要扬我国威,断不能让洋人看轻了去。”
和珅心里“咯噔”一沉,他想起在现代看过的纪实片子,中方的官员逼迫马嘎尔尼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让马嘎尔尼深感屈辱,虽然最后双方经过商议,勉强允许马嘎尔尼行单膝下跪之理,可马嘎尔尼本人乃至整个英使团,对大清的好感荡然无存。
和珅能理解弘历的心思,就国土来说,整个西欧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清国大,更遑论英国了。和珅想起那幅悬挂在三希堂的疆域图,自然明白,弘历这是把英国当做了从前那些战战兢兢前来朝贡的小国。
马嘎尔尼觉得屈辱,弘历又何尝不是觉得被冒犯了呢?这样想着,和珅竟然伸手拽住了弘历的朝服。
弘历诧异地回过头,看到的就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和珅。弘历觉得今天的和珅特别奇怪,与其说他过于激动兴奋,倒不如说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他鬼使神差地问道:“和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此言一出,和珅不禁愣住了,此刻和珅的感觉就如同百蚁噬心,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偏偏就是无法和弘历解释,什么叫资本主义自由与平等。
弘历的问话,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原本挣扎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弘历当然是察觉到这种变化的,这让皇帝更加笃定,和珅是知道些什么。
他抬手制止了宣英使觐见的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凑近了问和珅:“英使团可是有什么问题?”
即便是弘历这样耐心地问,和珅仍旧不知该从哪里开口。他尝试婉转地说:“皇上还记得,我曾提起过我的家乡么?”
弘历疑惑地点了点头,就听和珅道:“皇上,在我的家乡,他们认为下跪是一种带有从属性的礼节,因此轻易不会使用。”和珅反复斟酌着用词,最终只挤出了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话。
弘历却像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先前和珅所告诉他的,在路面上跑的四个轱辘的玩意儿还要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世间还有不行跪拜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