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刘三退出去,顺手阖拢门,姥姥左看右看,不敢靠那软绵绵的沙发,在桌子下搬了圆凳子坐了,轻轻叹口气,捶腰。
凤徵马上过去帮她按肩,姥姥抚住她肩膀的手,看着她剪短的头发:“唉,丫头——不,不该叫丫头了,鹤儿,以后在外头,你叫凤儿要叫哥。”
“为什么我要扮作男孩子?”
以凤徵鹤徵之灵慧,可以想通很多关节,然而终属孩童,纵然近来阅历已经让他们早熟,却也不能窥诸全貌。
姥姥摸摸她头:“当然也可以叫鹤儿扮女孩子,只是这世道,总是男孩比女孩要安全一些。”
凤徵看一眼鹤徵,鹤徵无辜摇头,凤徵:“叫我哥。”
“哥~~~”鹤徵软软道。
凤徵听了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这么别扭?”
姥姥笑了,她看出来,小猫反过来逗大猫玩呢。
“算了算了,以后没人时你还是叫我姐,免得我嗝应。”凤徵搓搓胳膊,想一想迟疑道:“那些人……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吗?”
“这件事姥姥还不能告诉你们。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暂时避过了。”
“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赵叔叔他已经——我们并不认识其他人对吗?”
“回家说不定反而给你爹带来麻烦。如果你叔的牺牲是有用的话,那么那个人可能料不到我们居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况且各地打仗,金陵好歹好些。”
她虽为老太,心内却颇有见识,条理很清。凤徵张口欲问“那个人”是谁,但开了口得不到相应答案,转道:“那么我一直要装下去吗,名字要不要也改一改呢?”
“金陵咱们无亲无故,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人识破。名字不用改,凤求凰,古人本就以凤为雄凰为雌,只是今人混淆成一体罢了。”
那么就是要一直装下去了?凤徵对这个问题纠结了不多会儿就转了开去,反正她还不大,当男孩子挺好的,以后要是打架别人可就不能说什么了,哈哈!
在船上一直没有怎么睡,人很疲累,吃过刘三送来的晚饭后两姐弟早早上床,弹簧床很软,仿佛陷入了棉花堆,每翻个身,柔软而又富弹性。凤徵入睡很快,然而梦中阿叔冲进枪雨的一幕不断翻滚涌现,荒诞的演变成各种血淋淋的死法,她乍然睁眼,坐了起来。
外间的电灯亮着。
平复了一下心境,拍拍脸告诉自己是做梦,张望下隔壁,小猫没有什么动静,姥姥怎么还不睡?
悄悄起身,掀起绿色门帘一角,木箱子大开着,姥姥坐在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凤徵看了很久,不知不觉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不防姥姥合了箱子转身,看见了她。
“怎么醒了?”
“嗯。”凤徵应着,走过去:“姥姥在担心什么?”
“没担心什么,继续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凤徵摇头,倚着她坐下:“姥姥告诉我,凤徵长大了,能给你分忧了。”
“你这丫头,”姥姥心中感慨,“有这句话尽够了。没事。”
凤徵吸一吸鼻子:“我们在这里,爹爹跟妈会来么?”
姥姥把她搂进怀里,不语。
“爹爹知道赵叔叔的消息么,知道阿叔的消息么?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是吧?”
“……不会。”
“那我得赶快把金陵逛个遍儿,等他们来了,我就可以告诉他们哪里好玩,带丰树丰年去吃好吃的了。”
姥姥望一眼木箱。箱子里衣物鞋袜及铺盖被卷,却没有钱。
是啊,钱。
如今最重要却也最缺少的东西。
赵平被害,他们当时几乎逃一样的跑出来,好在师学明的钱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买了船票,重新购置了一些东西,剩下的,分了小部分给她,另外部分还是他贴身收好。而昨天晚上,她亲眼见着儿子的尸体被抬走……却根本没机会也忘了拿钱。
一共三十二块纸钞,还有一些零碎的铜子角子。今天一过去,到了明天,就变成三十一块,这间旅社是无论如何不能再住下去的。
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呢?她低头看看孙女削得薄薄的短发,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孩子还小……而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来没有抛过头露过面。
写信回沅泮?不,一路的血光之灾已经让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那人是有准备的话,信被截获,那么,他会不会用她仅剩的另一个儿子来威胁她,或者,直接根据信找到她,害了这两个孙儿?
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
巨大的金陵城,六朝的古都。
讲起来多么繁华恢弘,可真正到了这里,远离了昔日的左邻右舍,熟悉的亲朋好友,甚至连他们说的带着本地特有口音的话她都听得不太懂,确确人生地不熟,前路茫茫。
纨素,纨素,你在天之灵,会料到今日么?
虎毒不食子!
那人竟然比虎还毒!
眼角禁不住酸涩起来,怀中柔软的身体动了动,她赶紧偏头用袖子擦了一下,女孩儿仰头望望她:“姥姥,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想家啦?”
“……”
胳膊伸上来环住老人的脖子,眯眯道:“不过,姥姥还在。”
心一下暖起来。
是的,孩子。
姥姥还在。
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