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口水吧。”
她斟过还剩的半碗温热水喝了,重新坐回门框上——没有米煮,没有菜洗,往常的零碎事情全没有了,鹤徵贴着她坐下来,一同望着门外:“姐姐,姥姥买米去了?”
“可能是吧。”
一个卖菜的经过,青菜叶子上托了一条鲜红的肉,凤徵眼睛追随着望了老远,咕嘟滚下一口口水,直到他消失不见。
“有卖糕的!”鹤徵叫。
一声声卖蒸米糕的独有的小木梆传进耳里,紧接着那蒸糕锅阵阵向空中散出的蒸汽出现,卖糕人推着车子从门前吆喝过去,凤徵捂住瘪瘪的肚子。
不行,不能这样干等,太痛苦了。她一把站起:“小猫,咱们去看照相要多少钱。”
“啊?可是——可是不等姥姥回来么?”
可怜的孩子,他也饿了。
凤徵拉人:“我们先去转一圈。”
犁口街并无照相的地方,要过天桥,出了西区市场,经过一幢大茶楼,在一个简易的百货交易所前面有一家照相馆。
姐弟俩没有直接进去,他们路过照相馆的门,到了百货交易所。这个交易所就是个大杂院,除了第一进改成了小店门之外,第二三进都拆了个空,挨着柱子贴着墙乱哄哄地摆着各种用品摊子。那些摊子上,摆衬衫袜子的,摆手绢的,摆化妆品的,摆胰子的,卖的人要不蹲在地上,要不放了条小板凳坐着,买的人站着就地交涉。夏日里人声哄哄,跟凤徵他们那院前的蚊子群有几分相象。
凤徵鹤徵转了几圈,其实作样子呢,他们观察的是照相馆,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进出,怎样交涉?几圈下来差不多了,他们又绕回去,凤徵把衣服正正,踏进馆门。
入目并不大,墙上挂满照片,一个戴着小圆眼镜的人正在柜台前低头擦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一看,是两个小孩子。
“请问叔叔,这里照相要多少钱?”
很少看见双胞胎,加上那声清脆的叔叔,他笑:“你们要照什么照,大人呢?”
照什么照?凤徵看向鹤徵,鹤徵摇头,两个人不明白小圆眼镜的意思。
小圆眼镜指指墙上:“你们看,这儿各种相片都有,半身的,全身的,大小尺寸,布景……还是叫家里大人带你们来吧。”
“哦,原来指这个。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照个头就是了,我们贴在报名表上用的,就一点点大,指甲盖儿这么大。”凤徵边说边比划,企盼越小越不要钱。
小圆眼镜被逗笑:“报名表?”
“就是上学的那个,叔叔你知道吧?”
小圆眼镜打量他们,虽然面庞犹带稚气,但身高已经抽条儿了,而且明显比同样大小岁数的人要高上一截:“你们上的哪个学校啊?”
他是随口问出,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大吃一惊:圣约翰!
“圣约翰!城东府西路那个圣约翰?”
孩子们点头。
他把眼镜拿下来,揉揉眼,再戴上,从头到尾重新打量他们,不像啊!
“怎么了叔叔?”凤徵没忽略他听完时张得可以塞鸭蛋的嘴,这是什么反应,圣约翰太好,或是太坏?
圣约翰的学生到他这儿来照相!天啊地啊,他想都没想象过!
“没什么没什么,”他推推眼镜:“你们真的是圣约翰的学生?”
第三遍了。凤徵眼睛笑眯眯,摇头。
“怎么——?”把人急死。
“不完全一定,我们只是填表,要通过考试了才算。”
“原来如此,”小圆眼镜一副了然的神情:“如今很少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报考圣约翰了。”
我们这样的孩子?凤徵鹤徵对视,凤徵问:“那儿很难考吗?”
“听说那儿全是西文教学,洋人也很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凡是进去的孩子非富即——”他的话被打断,街上响起两声尖锐的刹车声,三人往门外望去,但见一辆黑色汽车被另一辆黑色汽车横腰拦住,拦人的车里跳出五六个格子纺的短衫袴、高挽着袖子、嘴上斜叼香烟的像流氓又像打手的人物,四面围住被拦的,然后前门一开,副驾驶座上跳下一个约摸二十左右、上身穿红绸紧身小褂子、下面紫呢西服裤子,腰上束了根皮带的年轻女子,把腿一岔,指住被围汽车喊道:“臭狐狸精,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嗬!凤徵刚想说她颇为英姿飒爽,岂料飒爽两字不足形容,简直是火爆!
四周经过的群众躲得远远的,看热闹都不敢。
啪嗒一声,车门开了,却是汽车夫跑出来,绕到另一边,给人开门。
慢腾腾下来一个烫着头发的女子。
相比起前出现的一位,这位显得柔弱许多,瓜子脸儿,一件窄袖浅色的旗袍,胸前缀了一只水钻蝴蝶。她看一眼局势,细细声道:“呀,红珠妹妹,这是干什么?”
“呸!少给我姐姐妹妹的,你在大帅面前说的好话,害他禁足我一个月!”
“是么,我说怎么多日没见妹妹,原来妹妹清修去了,怪道我见着妹妹脸蛋儿消瘦许多呢。”
“我去你个#@%◎※x……”
一连串脏话让人叹为观止,而柔弱女子仿佛听而不闻,只是时不时用手指拨弄着秀发,凤徵看见她指间一闪一闪的,看亮度估摸是个老大老晶的钻石。
红珠也瞅见了,这简直直戳她心头之痛。明明大帅原本买给她的,却不知被这死狐狸精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要了去,不但戒指没了,还被大帅训斥出门无形状,败坏他的名声:她不过就是整天待在府里无聊了点么!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她也不骂了,噔噔上前两步,一巴掌扇过去。
站在女子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抢上一步,红珠是卖艺出身,走大绳马上自由翻飞是有底子的,一掌横扫来,汽车夫脸偏到一边,鼻孔中立即流血。他不敢还手,被当胸一把抓住,沉闷的一声,红珠一脚狠狠踢在他小腿骨上,他痛得弯腰,再来小腹上挨一脚,顿时捂着倒了下去。
眼见亲信被揍,柔弱少妇的笑脸挂不住了:“妹妹,你不怕大帅知道——”
“你又要去告状了是吗?你去告,大不了再关我一个月两个月,我先出了口气再说!”
她肆无忌惮的将女子使劲一推,女子踉跄地退到车门上,她咬唇,红珠得意的笑着。女子眼底一闪,忽尔扬声道:“警察先生,你们都看到了,这可不是我怎么对她,是她来挑事儿。”
警察?
红珠立刻四顾,那些聚在旁边的流氓打手们也有些慌,他们啥都不怕,就怕蹲班子。
但四周并没有谁吹警哨,连多余的人都没有。红珠笑了:“臭狐狸精,你不要以为——”
嘭!
一直没有声息的后座突然门被推开,四名穿着黑色制服、绑着绑腿带着帽子的巡捕跳了下来,红珠傻眼:“你、你们——”
“我们受七姨太之请,来保护她。”
“这,这——”红珠看看他们,又看看七姨太,一句话蹦不出来。
“九姨太,请回吧。满大街上让人看了也不光彩。”
“好,你好!”红珠算明白了,原来七姨太早有准备,自己反被她将了一军。气极反笑,本来依性子此时就要扑上去将臭狐狸精剥了皮吃了肉才好,可想到大帅……她银牙咬碎,朝打手们道:“上车!”
一方甩门走了,另一方自然没戏可唱。凤徵看着两辆车先后离去,道:“找流氓和巡捕当护卫,比戏文里唱的还离奇。”
“放在别人身上离奇,放在刘大帅的姨太太们身上就不离奇咯。”小圆眼镜习惯性往上推推:“这金陵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