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你先来。”三角眼不以为意。
凤徵口袋里的东西很简单,一些银元及辅币,一块手帕,一支钢笔,钥匙,哦,以及一张大红卡片。
那还是头次见面时冯展堂给他们两姐弟的,她一直跟钱放在一个小袋子里。
“唷,又来一个。”三角眼最先看的仍然是大红名片:“瞧瞧,交通总长!不错呀,莫不今天各部部长来个名片大汇集?小子,冯总长你怎样认识的?”
“我刚回国,熟人托他照顾我们一下。”
“能托到交通总长照顾人,你这熟人可不简单。”三角眼道:“你莫不是为了离开这里,骗爷爷我吧?”
“不敢。”
她言简意赅,不多说半个字,三角眼眯起眼睛,一股凶光放出来了,盛音音打了个抖嗦,凤徵仍是不卑不亢。
三角眼心想这小子底气哪里来的?目光扫过刚才不屑一顾的那些帕子钢笔钥匙,突然钢笔笔帽上一个特殊的痕迹引起了他注意。
他一眨眼,还是那个字母,那种花体,那一转一折他都铭记于心。
将笔抓起来,这一次,他的面色完全转变了,一直翘啊翘啊的脚也放了下去,问凤徵:“这支钢笔是谁给你的?”
“诶?”凤徵看着那支parker钢笔,他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
当年卫六给她,她想着放起来也可惜,干脆不管那么多,一用,就用到现在。
也不知这钢笔是什么特殊的钢材做成,非常好用,用到现在居然没坏,虽然外壳免不了一些磨损,但她已经珍之重之,习惯不离手了。
见她模样,三角眼再低头看看,不错,就是那个w,四少爷签名以及标识用的那个w。
也是卫氏家族的那个w。
难道刚才这小子说的熟人,就是卫家的某人?
——天天天天天呐,爷爷我居然——
他立马从桌后边站起来,周身官架子早打包款款不知潜逃哪个角落,看了一眼文官登记的姓名:“你姓师——师凤徵,好名字,好名字。”
一番前倨后恭看得众人傻眼,惊疑不定地望向凤徵:连外交部交通部的面子都不卖的人,这到底是何方神仙?
连盛音音都诧异。
凤徵自然知晓那个w,她不是没猜测过,最多是卫氏的头字母而已,难道还有什么大秘密?
三角眼吩咐巡警端上一张椅子请她坐,同时亲自倒了杯茶来,又把文官骂了一遍怎么能乱拿人家的东西赶紧把东西给人收好,等凤徵从闷头不响的文官手中接回银元手帕钥匙钢笔时,他在一边道歉地说:“他们不会办事,请你原谅。”
凤徵哭笑不得。
三角眼旁敲侧击凤徵与卫家的关系,凤徵越看他越眼熟,突地想起来了,唯一的一次卖花经历,卫四!
“——你是李林?”
她尽量让疑问的语气不那么明显,三角眼瞬间闪过一丝不悦,心想局子里还没人敢直呼过爷爷的名字,你奶奶的!但面上笑容可掬极了,“正是。”
“饶哥是你——”
“咳咳咳咳咳!”李林急速打断了她,“我的小祖宗哎——”
话未说完,一个巡警急匆匆过来:“林哥,林哥!”
“叫什么叫,叫魂呐!”
“不不不不是,林哥,三个七来了!”
三个七是车牌号,在金陵城里,有几个号码是尽人皆知的。李林脸色再变:“那祖宗怎么来了?难道这次抓的人里有跟他有关的人?”他扫一眼手下:“一群饭桶!”
“林哥,我保证认识的一个都没抓!”
李林踹他一脚,“还不去迎着!”
“不用了。”
人群分开,十多个卫士让开一条道,大家被拦在他们身后,个个瞪大眼睛。
“哎呀,刘大少大驾光临小小巡捕房,真是哪里吹来的风!失迎,失迎!”
李林将警帽戴上,正了一正,堆笑上前。
“我来找个人,听说被你带走了——”刘景和眼睛一转,瞅到凤徵:“在那儿。”
李林一看,难得楞了楞:“他?”
“怎么?”
“没,没什么。”
“人我带走了。”刘景和朝凤徵抬抬下巴,凤徵连忙拉着盛音音到他身侧。
“等、等一下!”
“还有事?”
刘大少可没有好脾气。
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历?明明连饶哥都认识,怎么又是刘家来接的人?
李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只得道:“此案干系重大,卑下还要上报,刘少您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有干系我担着。”
“但——这位小姐——”他指指盛音音。
“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她们两个都尽管找我。”
“不行,刘少,这真不——”
“废话。”刘景和切一声,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两女紧随其后,在卫士的护卫中来到门口,好几辆军车停在那里,左右各有一条很阔的踏脚板,车夫绕过来恭恭敬敬地给她们开门。上车,门关上,突然一个身影靠到窗前,盛音音吓了一跳,原来是汽车发动,卫士们一手攀着窗口,两足站在踏脚板上——这是军阀才有的作风。
“真威武,”盛音音悄悄附到凤徵耳边说:“我们家虽然有钱,却无法请护兵。从前只能看着,现在终于自己也坐了一回了,就是我大哥也不见得坐过呢!”
“你啊,好了伤疤忘了疼。”
“喂,你跟刘大少什么关系,他怎么会专程过来接你?这可算英雄救美了吧?”
对面的人似乎听到她们的低语,瞥了盛音音一眼,就这么略了过去,径直对凤徵道:“头发剪了也就算了,还穿男装,难看死了。”
又没请你看。凤徵腹诽,问:“刘少怎么找我来了?”
“我就不能来找你?”
“……”凤徵深吸一口气,礼仪,礼仪,她告诉自己,然后道:“谢谢。”
“谢什么?”
两个人的思路真的在一个脑回路上吗?
她不再出声,看向窗外。汽车在街上飞驶着,街旁的电灯已经亮了起来,排班一般,一颗一颗,向车后飞跃而去,她忽然想:他什么时候知道她家的路了?
她不想出声,盛音音不敢出声,而刘大少是不知该怎么出声。
以往他那些女伴跟他在一起,从来不需要他说什么,她们自动会讨好他,他知道她们向着他的权势而来,但他就是有权势啊,人还不是都喜欢权势。老爹说,自古英雄多好色,双方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办的。
但眼前这个,还真不好办。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
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的确是惊艳的,而她竟然是师凤徵——当年那个那么能打的师凤徵,竟然是个女的!
好奇,好奇,还是好奇。
而第二次见,她居然把好好一头头发剪了。她对他的十四弟那么好,却避着他。
是的,后来数次见面,他越发确定她在避着他。
好奇变成了不满,变成了探究,变成了不甘。
尤其在得知她居然再度扮成男装去什么财政部实习!
周围认识的女人,哪个不是精心打扮力图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漂漂亮亮讨他欢心,她非得把自己往奇怪的地方整吗!
好吧,今天瞧了,其实她的男装并不难看,就像她小时候一样,甚至多了一种介于男女间的奇妙的气质,更加吸引人——但他反而更加不满了。
这样混在一群臭男人之间怎么行?
他一定要把那东西送出去。
哪怕他要牺牲自己的时间。
目的地到了。
凤徵下了车,盛音音赶紧跟着跳下,凤徵刚要说什么,她忙叫:“接下来我自己叫辆黄包车回去就行了!”
开玩笑,她敢让刘大少送吗?
威武是威武,但果然是不好坐的!
凤徵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点点头,朝刘景和道:“谢谢大少送我们回来。那么——”
“这给你。”
“诶?”
那是一个信封,薄薄的。凤徵疑惑的接过,盛音音两眼发光:情书吗,情书吗?
“一定要去。不然我让他们押也是要押着你去的。”他僵硬地道。
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大少走了。
两女面面相觑片刻,盛音音猛地道:“打开,快打开看看是什么?”
“管他呢。”
“这怎么能管他,这可是刘大少亲手交给你的!你猜是什么?我猜是电影票,他请你去看电影?”
“……”
“风流太岁在追求女朋友啊,而且亲自在我面前!简直做梦一样!快快快~”
凤徵黑线:“你想太多了。”
“谁想太多,不然他怎么说出什么不去也要押着去的话来——哎,真是太霸道了,也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啊!不过这霸道挺让人,呃,怎么说呢,就像刚才他从巡捕房里把我们带出来一样,霸道,却太帅气了,对吧?”
凤徵扬唇:“你试试?”
“我?”盛大小姐吐舌,“我还是算了,别说跟他说话,跟他处一块我都觉得要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姐姐,你回来了?”
院门倏开,鹤徵迎了出来。
“大帅哥,好久不见。”盛音音招呼。
“盛大小姐好。”鹤徵笑,刚要递过来一个信封,却看见凤徵手里捏着一个,样子还差不多,不由一愕。
凤徵也看到了,“那是——”
“冯叔送来的船票,金陵至九江,两张。”
凤徵忽有所悟,将自己手中信封拆开,同样,两张船票。
票面由硬纸精制,票上的字是英文,连舱房和铺位的号码,都在上面签明了。价目为一百二十元整。
晚风中,两姐弟对视,千言万语,化作无语。
冯展堂送来两张,卫嘉人两张,最后刘景和两张,加起来,竟是六张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