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不离开康乐吗?”
卫六明白他所想,道:“人太多。”
“可以分批走。”
卫六似笑非笑:“你就那么担心你姐?”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比不上她重要。”
“难得,”卫六笑意加深,“不过当你以后阅历越多,就不见得了。”
“不。”
鹤徵只吐出一个字。
卫六没有反驳,然而那笑意中蕴含的意思谁都知道:大家拭目以待。
军医处没有盘尼西林,大家眼巴巴的看着芳芳的腹部一点点恶化、黄水流出,直至腹膜发炎。林嫂愁云惨雾,秀城陷入自责,龙徵急得直搓手。
但这天卫六带来个好消息,说是胡森牙病大发,左颊肿得老高,请了军医医治,没什么效果;又遍请康乐城里的大夫,留下来的只有三四个,合议之下,一剂石膏二两的“狼虎药”下去,炎凉相激,疼得胡森几乎发狂,忍不住要杀人,好容易左右劝说之下,将人赶了出去。
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怎么办呢,作为参谋长的严清万事有备,说是认得一个医生,姓廉,留英有成,刚回上海,不如用飞机请他来。胡森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同意,当时便让严清写了手函,让人乘专机去请。
飞机中途要加油,也要两三天,在此期间,胡森又找人来治,结果越治越坏,越来越痛,遂将全部希望放在英国学成的廉医生身上。
“这算什么好消息,”龙徵道,“顶多是个牙医而已。”
“可惜我不是牙医。”秀城道,她不是没想过去帮胡森看病提出换盘尼西林,但专业不对口,没办法。
“固然他只是个牙医,可是他带有盘尼西林。”
“什么?!”
秀城、龙徵、凤徵惊喜了。
“你怎么知道的?”秀城问。
“因为我去接他。”
“你去?”众人更是惊讶。
“专机飞到西平出毛病了,他们现在用一种小飞机去接,不过这种飞机嘛——”卫六笑笑,“你们去看便知。”
一伙人带着疑惑来到南城,见到实物时,瞠目。
飞机被当地人称为“小蜻蜓”,在潾江一带,沿途都有这种水上小飞机,据说是投递信件用。飞机很小,仅容一名驾驶员和一名助手,东西放在后边的边上——问题小就小吧,飞机翅膀竟然是绸子做的!大家下巴掉到地上,眼神古怪,这飞机还有两只船形的木头脚,说可以停在水上。
龙徵十分不确定:“——这能飞?”
“可以。”卫六答。
嘉人道:“我知道为什么要小哥接了,这种飞机只有小哥会开吧?”
燕徵道:“当然,縻哥哥是最厉害的!”
秀城道:“当地本来开这种飞机的人呢,会不会太危险。”
“当地的人都跑了,军里找了所有会开飞机的人来开,我在一边瞧,正好碰见军医在那里,他知道我们找盘尼西林,跟我说留洋归来的医生可能会有,我一听,就上了。”
秀城道:“啊,只是‘有可能’。”
“一定会有的。”龙徵鼓励她。
嘉人道:“为什么一定要用飞机去接呢,西平到这里可以用汽车呀。”
“这一带水路畅通,陆路反而盘山弯曲,花费时间长三四倍,所以听说有这种飞机,胡森就让人试了。”
燕徵道:“縻哥哥是第一名吧?”
卫六笑:“正好要试停水面,谁要跟我试试?”
虽然所有人中燕徵对她的縻哥哥信心十足,但当她走近,瞟了几瞟那木头的脚、绸子的翅膀,还是畏缩了:“縻、縻哥哥——要是掉水里头——”
自从沉船,大家不说对水产生了阴影,但起码没啥好感。
嘉人道:“我水性不好,不然我可以陪小哥。”
龙徵则拉着秀城不让她试。
“我来吧。”
一直没说话的凤徵道。
燕徵一看是她,道:“你不怕?”
“我觉得挺好玩的,”凤徵笑道:“再说我会水,淹也淹不死。”
飞机飞起来了,轰轰几声后,离开岸边。
说实话,由于马力的关系,不能飞得很高,随时会掉下来似,看得岸上一众人等心慌悬悬。
燕徵有几分后怕,还好自己没上去。
坐在助手位的人往下望。
因为飞得低,水面仿佛就在脚下,掬手可捧,微风徐徐,水中的鱼呀、草呀,看得清清楚楚,妙极了!
“感觉怎么样?”卫六稳稳操控着,问。
“太有趣了!比坐真正的飞机更有意思!”凤徵迎着风大声道:“不,也许我平生坐过的交通工具中,过去也好,将来也好,这将是最最不可思议的!”
卫六笑了。仿佛和他平常的笑没有不同,但这会儿,他的眼睛都是弯弯的。
“他们真应该来试试。”
“开心吗?”
“嗯。”她用力点头。
“只是一点儿小事情,也可以让你这么高兴?”
“正因为生活艰难困苦,才凸显这一点儿小事情的兴味。其实人越是困难的时候越应竭尽所能,不致消沉,毕竟我们还有阳光!”
她舒展双臂,惬意的深呼吸,卫六看她一眼,道:“光的背后,必定有阴影。”
凤徵咧嘴:“那么为何不反过来说呢,有阴影的地方必定有光?”
卫六哦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小机舱里一片静谧。
谁也没有去打破这片静谧,直到卫六道:
“坐好,要降落了。”
第一次降落的时候木头脚完全陷入了水里,卫六不慌不忙,慢慢提起来,试着力道,第三次的时候成功,观看者划着小船围拢过来,欢呼雀跃。
廉医生被顺利的接来,受到热烈招待。寒暄之后他即刻着手诊治,用工具诊察得很仔细,但牙根已经化脓,除却拔除病牙以外,别无他法。胡森一听,怕疼不肯拔,大家又是一阵好劝——不劝不行,大帅日夜呻吟,时刻发火,各师各部人心惶惶,都快发疯了——在什么关公刮骨疗毒好一顿比喻之后,胡森终于同意,拔除病牙。
拔牙的这晚普天同庆,凤徵他们也不例外。在飞机上卫六向廉医生恳言叙述了小芳芳的情况,廉医生药箱里果真有盘尼西林,并当场给了他一盒,秀城接到盒子的时候,百感交集,要知道她连自己学弗洛里博士找西瓜培养霉菌都想到了……当即拆开一支,给芳芳进行皮下注射。
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很放松,骑兵队甚至找来了极老式的电影机,手摇的,开始在溯水楼外放电影。一帧一帧的画面连续出来,黑白,默片,有时手摇盒子里的电灯一闪,那本来就不怎么连续的动作还得停滞一下,不说燕徵家专门的放映队,就是比起秀城嘉人她们平素去戏院看的,都落伍多了。
但每个人都很高兴,没有声音,就现场配音,后来甚至现场配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嘛浪费它呢?
卫六的娃娃脸副队长一吆喝:“来,哪个会吹拉弹唱的?”
正规乐器当然没有,但有用树叶的,打板的,吹喇叭的,士兵都是乡下人,也不扭捏,到后来,会演地方戏的、吼个小曲的,例如秦腔、河南梆子,三杯高粱酒下肚后,大家轮流表演,也不管对着画面配不配得上,众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伙儿推着贾队长上台表演,卫六说:“我?”
副队长道:“贾队,图个乐呵呗!啥鬼哭狼嚎都有了,您就是荒腔走板,我们也绝对鼓掌!”
“对!”
“贾队!贾队!”
所有人起哄,连凤徵秀城她们也乐不可支的附和。
卫六用口琴吹起一首欢快的曲子,士兵们摇头晃脑,凤徵眼睛一亮,jambalaya!
月光映着水光,映着城墙,这个晚上,成为自他们后来回忆起仅有的最鲜活最愉快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