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人讲,一人听,主要是总座的一些习惯,代写条谕或手令的措辞语气,即将接触的各处呈靖批阅的最高机密文件各项处理注意等等,尤其现在即将外出,几乎整天都要跟在总座身边,随时听候指示派遣,不再有私人时间。
鹤徵道:“现已入了秋,为何总座要挑这个时候北伐?”
“先遣计划书你也做了,总座计划是三个月,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
鹤徵不由一笑,心照不宣道:“是陇海线北方有了动作吧?”
“瞒不过你小子,”邵永祥又对他满意几分,以眼前青年接之敏锐,接替自己不成问题,“自六年前铁血派上台掌权,北方一干大大小小势力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连东北沈氏亦干坐着看似的,那夙日有了闲暇,还能不对南方打算打算?刚才那句话,其实是他说的。”
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
“所以总座得了情报,决定快人一步。”
“不错,夙日虽然强悍,在总座眼里,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能容许有人冒犯他的权威。再有一层,当年中原大战之后,虽然南北间小的局部性的摩擦常有,但十四年了,军校的学生不知换了多少批,总座说,中央军再不动动,铁刀生锈,怕砍不动了,正好借此机会磨它一磨,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们见识见识。”
“明白了。只是此次军队调动庞大,除了第一集团军的邢军长部外,第二集团军的七、九两师与第三集团军的十三、十四两师组成了预备军团,加上鄂系走平汉线为第三军团,浙系走津浦线为第四军团,陇海线一下就是六十万大军集结,每日支出恐是天文数字。”
“这你就不用担心啦,那是财部卫总长的事,”邵永祥起身,拍拍他肩膀:“总座肯定早就把消息透给他了,以卫总长本事,定然已做好预案喽!”
鹤徵回到家的时候,看到路灯下停了一辆陌生的车。
这里离长江路不远,去年他从枫叶路那边搬过来的,路旁许多花园住宅和公寓,铺盖着红瓦的屋顶。他租了其中一幢,是法国式的小型洋房,一幢就是一户,上下两层,门口带一片面积约四十平米左右的小花园。
门廊口的点灯亮着,进去便是一间面积约三十平米左右的客厅,凤徵正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见他进来,高兴地道:“你来得正好。”
“师秘书,是我。”那个人他却认识,是估衣廊一家有名制衣店的掌柜,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伙计,一人捧着一摞大大小小的扁纸盒子,桌上另堆着不少,有些盖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花红栗绿的旗袍,丝巾,以及水光丝滑的貂皮一角。
“你们认识?”凤徵道:“他说是冯子安叫他来的,送这许多,怎么得了。”
“那有什么,师小姐若觉得可用的话,尽管全数留下。”掌柜满脸堆笑:“师秘书是我们盼也盼不到的贵客,早知道是送给师小姐用,莫说冯司长已经记账,就是让我们送,我们也是巴不得的。你们两个还楞着干什么?”
他使个眼色,身后两伙计连忙将桌上边边角角全堆满了,掌柜一面开盒子一面道:“怕小姐不够用,这里还有开司米毛衣,皮鞋、丝袜——”
凤徵啼笑皆非:“我哪用得了这许多。”
“总是要换洗的,小姐多预备几件放着,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告退,告退。”掌柜弯着身子后退着要走。
“喂,喂——”凤徵见阻止不住,只能推旁边慢条斯理掀起盖子看的弟弟:“鹤徵!”
“还行,是上等货,”鹤徵道:“正好你要在这里住下,勉强收下吧。”
“喂,这是冯子安买的!”
“他买的怎么了?算他识相,当时给你牵线可没安什么好心,看着这些东西的份上,我就放他一马。”
凤徵看着弟弟,无语:“……你真记仇。”
“他敢真来惹我,也就罢了;他要算计你,他应该知道,后果比直接惹我严重多了。”
凤徵瞅他,雪白的光球下,他的脸红红的,她道:“你喝酒了?”
鹤徵扶了扶桌子,慢慢伸手解开雨衣纽扣:“卢适请客,本来说不去的,但他派了人守在门口,说是无论多晚都等,没办法喝了两杯。”
“我来吧。”凤徵走过去给他松开,让他到沙发上坐下,到后面厨房纽了热毛巾让他擦脸,问:“要不要煮解酒汤?算了,我先给你泡杯浓茶吧。”
“不要。”
鹤徵伸手拉住她,她没站稳靠到沙发背上,他压住她的腿,枕上,“这样就行了。”
“这怎么行——”
“姐姐陪我说会儿话。”
他懒洋洋的,凤徵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垂下手去,揉揉他黑色的软发。
他伸出手捏住,于是她笑笑,转而给他揉额头。
满室静谧。
“那天——”
凤徵忆起被抓的那天,后来有人秘密协助她逃跑,车子将她平安载到鹤徵面前。在大门时她竖着耳朵将几个大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耍了章家骏一把,她当然知道人家不可能轻易就那么放了她,就算抬出刘景和,她也一直警惕着,而听对话,章家骏找梁奎绑了她?
明显梁奎属于五爷一边,跟那个唐三爷不对盘儿。
而秘密帮她的人,跟鹤徵又是什么关系?
慢吞吞开口:“你认识唐三爷。”
陈述语气,鹤徵似睡非睡地:“嗯。”
他不想她掺和此事,从事后他不愿多谈的态度,凤徵明白。但事关黑礼帽,她又身为长姊:“……咱们是一体,有什么不能说。当年之事,我不相信你没查,我也坦白地跟你讲,我虽在赣北,却也打探过,不过总不比你在石头城灵通。当年的事,跟——唐三爷有关?”
鹤徵霍然睁眼,眼底哪里又有一丝睡意?
凤徵愕了下。
鹤徵敛去精光,化成温柔而无可奈何之意:“你这两天净琢磨这个了?”
“我不愿做个糊里糊涂的人,好好明白告诉我,我才知道如何防范,况且,你找唐三爷救人,岂非欠下他一个大人情,我心里总也不安的。”
“……”
“当我看到抓我的是黑礼帽的时候,我其实带了几分故意让他们抓的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以后千万别存这种念头,”鹤徵打断,半起身,握住她手腕,慎重地:“你知道我得到消息,急得——”
“那么,告诉我,当年追杀我们、害死阿叔的,真的是青帮?”
“……”
“是唐三爷?”
鹤徵终于道:“是霍听莺。”他马上接着道:“此人盘霸金陵多年,我都怀疑那天唐三爷去、尔后你出来,会不会已引起他注意,你以后千万小心。”
“应该不会吧,抓我的是梁奎,而且原因是章家骏之托,他能联想到那么多年以前去?”凤徵皱起眉头:“——你已经确认是他了,没错?”
鹤徵一副“你怎么能不相信我”的表情。
“不是不相信你,是事关重大。”凤徵用安抚的语气按着他重新躺下,从旁边矮几上果盘内拿过一个蜜柑,慢慢剥起来。
灯影打在她脸上,照出她秀丽的眉睫,静影沉璧。
鹤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一切有我,你万不可再以身当饵了。”
“我懂,一个没弄好,我反而添乱。”
“姐~~~~”
“行了,师大秘,别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行不?”凤徵拍他脑袋一下,算是将此页揭过去,转而道:“章家骏他们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也别追究冯子安了,嗯?那个老板的店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去付钱。”
“记我的账。”
凤徵噗嗤,将柑子一瓣一瓣分着,送到底下人嘴边:“我真的要留下来吗,刘景和打电报说也让我先别回去——喂,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鹤徵享受的张开嘴接着吃,连着吃完小半个,才道:“南北即将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