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如女王般立在灌木丛上,并没有靠近。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你干嘛呢?”
一个声音突然道。
猫嗖地一下溜走了。
凤徵回头,揉揉腿站起来,“是你呀。”
“你喜欢猫?”刘景和随口问,提着的装干荷叶的小篾篮扬扬:“看,和记的鸡汁汤包,除了鲜肉外,还有特制的虾肉和蟹粉,快来尝。”
“哇,他们家要排好长时间的,”凤徵惊喜:“等我去洗手。”
她很开心的连蹦带跳跑了,刘景和摇摇头,将篮子放在白漆镂空铁丝的小圆桌上,发现上面摊着一本书,反过封皮一看,《聊斋志异》。
不多时凤徵回来,拿着两副碟子筷子勺子,顺带给他一块热热的白毛巾擦手。
他努努嘴:“你还看这个?”
“怎么了?”
“都是些妖魔鬼怪,虚得很。”
这凤徵就不同意了:“人家是以虚喻实,我从小看到大的。”
“好好好,你有理,那你给我讲讲,让我受教受教。”
他瞥到她递筷子过来时指间的,心情就很好。
那是她当了他一段时间军需官后,两人带着寥寥数人去赣北各地考察,有个地方听说盛产红豆,不过地处偏远,凤徵起了浪漫之心,临时决定去瞧瞧,他无奈,跟去,让其他人原地等待一天,约定晚上即回。
交通不便,他们不熟方向没开车,挤上的是一辆据说唯一通向那个乡的汽车的后篷,先前人还不多,渐渐慢慢拥挤,一会儿加进来两个客,一会儿一大家子拖儿带女的,有人在路边叫停就上,后来他只得和她坐到一张椅上,再后来没椅子的,将板子箱子搭着,便是座位了。
人一多,也谈不了什么事,她转过去看倒着走的风景,久而久之,脖子疼,有些倦意,靠着车壁沉沉睡去。然而土路震动,不能支持原来的状态,身子慢慢倾斜,半晌后她的头枕到了他的肩上——她虽是不自知的行为,他却同得了美差一般,心里得意之极,身体一动不敢动,深怕会把她吵醒,本来恨不得赶快结束的路程,希望永远没有尽头。
换作从前的他,真不敢相信会有这般纯情的自己,估计要大笑着说声“蠢”了。
然而现在的他,甘之如饴。
那一路,明明没有什么风景,他却觉得一路桃花朵朵开。
后来到了那个村子,果然红豆品种不但较别处多,个头还大,村里人会用红豆做各种制品,吃的用的,装饰品小玩意儿,而当他看到一个男的给一个女的戴上用红豆做的戒指后,灵机一动。
他找到村里据说最心灵手巧的老奶奶家,让她用最好的红豆做了个戒指,雕了字在背面,然后又让她用祝福的口气送给凤徵,告诉她这是所有人的祝福。
凤徵从不戴这些多余的东西,但盛情难却,接受了。
正适合食指。
他在一旁懊恼,莫非自己功力退步?明明他是看着无名指大小来的。
但无论怎样,他满心欢喜。
尤其后来,她一直没再摘下。
……
“一枕黄粱的故事你知道吧?喂,喂?”
“当然知道,”他又看那戒指一眼,时间越久,越莹润有光,真不愧是他选的,那些钻石啊翡翠啊多了去了,有这个独特吗,“不过就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是一场空嘛。”
“蒲公有个《续黄梁》,”将包子放在勺子里,咬了个小口,等热汤流出来,热热的吸了,再一口将包子塞进嘴中,凤徵满足地道:“梦中的曾某,子孙满堂,福禄双全,而后续中的曾某,讲到他最后被抄家,而且被充军,充军途中遇到土匪,又被土匪杀了。”
“这么惨?”
“死了不是结局,还要清算他在人间当官后做的那些坏事,于是上刀山下油锅,最后还让他把钱化的铜水灌进肚子里。”
刘景和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活着时惩处不了,就宣扬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到阴间受罚,无聊。”
“不,蒲公却让曾某转世投胎了,他让曾某化作女儿身,托生到乞丐家当小乞丐,小乞丐受冻挨饿,成年后让顾秀才娶了当妾,受到大老婆的虐待,并蒙受不白之冤,让人稀里糊涂砍了头。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这岂非更属无稽之谈?”
“错,这才是点睛之笔。”凤徵放下筷子:“假如你是穷人?假如你蒙受不白之冤?假如你受到不公正对待?正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所欺凌和压榨的人,可能是另一个你,这才是蒲公想说的。”
“‘你所欺凌和压榨的人,可能是另一个你?’”
“人不单单是一个人,人更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蒲公以人物空间置转,让那个才华出众、高官厚禄的曾某,转而成为贱民、穷人、受侮辱和压迫者,让他体验到两重天的境地,再借毗卢寺老和尚之口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勤修德行,广施仁义,火坑里也能生出青莲。如果说一枕黄粱暗喻只是出世与入世、人生如梦这个古老话题,续黄粱却有着人本主义精神,有着作者的大爱,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对人。”
“——这么一说,就跟现在西方说的人人平等、民主啊什么有点像嘛。”
凤徵点头:“孺子尚可教也。”
刘景和大笑,看她腮帮子鼓鼓的,“你啊,说那么多,其实就是个吃货。”
凤徵大方承认:“是,据说挨过饿的人通常如此。”
刘景和马上后悔自己失言,这时老于出来:“小姐,电话。”
“哦。”凤徵起身,老于却指着刘景和:“找他的。”
“诶?”
刘景和眉头一皱。
凤徵问:“怎么找你的电话打到我家来了?”
“我怕他们有急事找不到人,留了几个电话——咱们关系好嘛。”
“行了行了,快去接吧。”
刘景和接过话筒,没两句脸色变得正经:“明白,立刻到。”
他出来披上外套,凤徵跟在他身边两年,知道这是绝对有事,送到门口,脱口而出:“小心。”
一听这两字,他马上眉开眼笑,“我们再联络。”
他赶出门,凤徵看着他汽车消失在街口,慢慢旋过身来,正要关门,冷不防觑到梅赛德斯前不知立了多久的青年将军。
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
她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