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音音想想此类金毛紫背的好品种,全金陵这时节吃得起的确实不多,偏偏自己又被勾得意犹未尽,当即回娘家来,问问自家府里有没有,顺便凤徵一起,有的话正好捎带一笼回去。
凤徵笑:“这是不拿白不拿么?”
“反正我家里买蟹都是一篓一篓的,到了八月份,还整条船的包呢!不单我们吃,下人们也得赏啊,送人啊,说实话,我真佩服厨房是怎么记帐的。”
“看来曹家的家现在慢慢归少夫人管了?”
“什么管不管,不过管家拿来与我们看,婆婆叫我跟着学,其实她哪里舍得放手!”
“实论起来也不难,真正运作起来的组织,每一项分工都是很细致的,谁管什么谁负责什么,你只要找对人——”
“我忘了你是军需官了!”盛音音却没耐心听下去:“不过我对这个也不感兴趣啦!她要管便管,我还乐得轻闲。”
盛家的家是一早交给盛大奶奶打理了,盛夫人对大儿媳妇向来很满意;二媳妇呢,性格内向了些,却也少了争权之事,而且盛家老二近年来渐渐收敛了性子,跟着老父在商场上打点,他们自己那一房也够她忙的了。
于是盛音音回家先见了母亲,接着来找嫂子,碰到盛大少奶奶正在训十五岁的儿子钦宣。
盛音音“嘘”了一声。
凤徵从她身后看看,瞧到少年一身眼熟校服,“你侄子是圣约翰的学生?”
盛音音点头,听房内道:“参军?在学校里呆得好好的,你从哪里冒来的这念头!”
“妈,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你是盛家的嫡子长孙!我就你跟你妹妹两个,盛家的香火将来要靠你传承,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你爸、你爷爷,他们也都不会答应!这话头儿以后不许再给我提,想也不准想,听到没有?”
见她语气严厉,盛音音吐吐舌,退步出来:“咱们还是直接去找爸爸吧,他一发话,没有也得现找了来。”
盛仁甫新得了两副宋朝字画,正在书房里鉴赏,画凤徵不太懂,但字还是能讲上两句的,到后来竟是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机,倒落得盛音音没话说。不过她也不急,闲闲逗着小白铜架子上的鹦哥说话。
不妨盛望忱中途进来,由于沪地情势急变,很多企业家得了卫大少消息,纷纷将资本提前撤出,盛家自然也有很多产业在那儿,这些天盛望忱简直跟陀螺般,弄得个人仰马翻,幸而老父健在,是最好的老师,从他们两父子对话中,凤徵瞧出来盛仁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是作风很果决的那种人,而盛二大概经验不足,有些当断不断。
正商讨中,门外老管家道:“老爷,有人递了名片过来了。”
两父子一顿。这年头,老管家不说认得石头城所有名流,百分之八九十是差不离了,如今居然不是直接报出名来某某某,要不是这人根本不出名,要不就是……
盛望忱问:“谁?”
老管家照着名片念:“国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侍一处,阮前江。”
侍从室?阮处长!!!
登时盛望忱激动了:“总座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以说是所有侍从官的头啊!快快快,快快有请!”
盛仁甫却是老姜,示意女眷们到黄梨木雕花落地屏后,自己和儿子出前迎接,一面道:“从来不上门的人上了门,只怕是凶非吉。”
侍一处的处长坐在厅中,头发斑白,身姿笔挺,军帽放在一侧,让人望之即有严肃之感。
见主人出现,他起身,迈两步,然而盛氏父子更快走到了他跟前,盛仁甫老早地伸出了手:“久闻阮处大名,失敬,失敬。”
“阮处长好。”盛望忱也伸出手。
阮前江跟他们一一握手,两人吩咐上茶,谦让上座,阮前江却摇头,道:“不必麻烦。此次我是代表总座前来,向贵府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
两父子面面相觑。
阮前江脱下手套,从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无言地递给他们。
盛仁甫刚要打开,阮前江道:“总座言,盛老先生松柏之龄,还是盛二公子先阅的好。”
听他如此说,两父子疑惑更深,什么是竟然让儿子比老子先看的?
盛望忱接过信封,信封并未封口,从开口往里瞧,像是一张照片。
抽出来,然后。
如遭雷墼。
一瞬间眼花耳聋,阮前江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总座代表党国、代表政府为盛总长遇害表示深切哀悼,盛总长为国家而死,凡为国家作出牺牲的人,国家永远记得他……”
照片飘落在地。
那上面,一人横躺在满是泥污的地里,身上各种受虐痕迹,耳朵、鼻孔里灌了辣椒水,整个身躯蜷缩着,手背面肿得像馒头,大拇指根部有明显的线勒过的痕迹,且发黑,已经烂了。
而他睁大的眼直直望着镜头,你仿佛可以读出任何你想读的,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