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并不简单,总之,你先别搅合进去,说不定反而添乱。”
凤徵可以谁也不信,但不会不信鹤徵。拨了电话到赣北,明瓦廊几次接电话都说少帅不在,好容易通了一回,刘景和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叫她不用担心,于是她只能暂缓行程,从报上以及鹤徵处密切关注事发展。
卫四带领的密查组到达赣北,人数不多,但全是精干力量。他们对上千名军人、民工一一质询,并请洋人消防专家到现场进行火源勘察,找到了大火的发端处:一处全为木建的简单营房。专家分析情况为屋内在修地板,堆有刨下来的木皮,火灾应为吸烟引发刨花起火所致。
那么,是谁吸烟呢?
追查责任人,被认定为一名当晚执勤的士兵。按照规定,本来执勤时不准吸烟;在烟瘾大作的情况下,这名士兵躲进了此营房,无意中酿成了这把震惊全国的大火。
由此可大致推断,该案系“过失事故”。
这边在调查,那边舆论持续升温,各种民间谣传层出不穷,或荒诞不经,或信誓旦旦,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是:这是一起极端恶劣的人为纵火案,主谋即为机场建设者,刘景和。
怎么可能!这是初闻者一致反应。然而说者讲得有鼻子有眼:近来不是传闻少帅即将被调离赣北么,机场建起来了,那么从草创至买机的一应收支账目必须移交,其中很多不清不楚,怀疑流入了刘氏私人腰包。
不可能!赣北百姓及实业家再度反驳,如果少帅是那样的人,赣北这几年的发展是怎样兴起来的?
然皖系大帅蛰居,实力据知情者言反而更胜以往,不是少帅从中舞弊,鸟枪换炮从何而来?
而这边,卫四将大半个月的调查整理成《密报纪要》发往金陵,并提出三条处理意见:第一,公审、枪毙肇事士兵并追究其官长责任;第二,向海内外公布调查结果,邀请民众代表前往赣北听审,以正视听;最后,迅速调拨专项资金、修复机场,以平息民间的普遍声浪。
纪要标记为“绝密”。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绝密文件才抵达松海官邸最高统治者案头,第二天赣北当地一家小报即全文刊登了这份文件,并附发长篇评论,评论尖刻指出:赣北机场火势之大,罪魁祸首岂是一个烟头?官场之错综复杂黑幕之深,始作俑者岂是一小小士兵?
该评论一口咬定,要被枪决的那个士兵,连同众多被撤职的军官,都不过是替死鬼。赣北大火,绝对源于人为,并以沉痛的口气道:“国事不可为矣!纵火意在消弭贪污罪证,该员地位甚高,且和调查主官勾结甚深,官官相护,不仅贪污前案,即此滔天巨案亦将石沉大海……”
不仅意有所指,而且将调查的卫四也一并牵连了进去!
一时洛阳纸贵。
这份小报当天一再翻印,第二天又被各大报纸转载,引发了赣北全城乃至整个南中国的哗然。此后几天,各种绘声绘色的“号外”层出不穷,从沪上、武汉、广州到香港至南洋,大家纷纷议论此事,案情扑朔迷离,从士兵,到少帅,到军统头子……官场之恶劣风气,简直要不得了!
卫四感到了压力,没时间研究密报究竟是怎样泄露出去的,他找到刘景和,直接要求查账。
刘景和没有二话,叫人带他手下去会计室,卫四却留了下来。
夏日的明瓦廊,流光溢彩,繁花似锦。
廊下对坐的气氛截然相反。
饶雄为卫四搭好膝盖薄毯,一言不发的退至一旁。
“你放火我是不信的,”卫四直视刘景和,“但事到如今,舆论是平息不下去了,必须有个说法。”
“说法?”刘景和冷笑:“北伐未成,又不去打日本人,对付我们倒是大张旗鼓。”
“你认为——总座是在对付你们?”
“你自己亲自调的查,到底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刘景和道:“什么官官勾结,这场大火就是那小子的过失引发,而现在无风起浪、一波三折,绝对有人在搞鬼。”
卫四沉凝,缓慢开口:“我认为,总座应该不至于想挑起内战。”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少帅,‘反’字慎出口。”
“我也不想,但是你不觉得憋屈么,人小日本已经把上海视为自家地盘了,明明我们不是不能战到底,可停战协议一签,牺牲的那些将士,算什么?北方现在积极抗日,南方呢,呃?弄出这么个大火案来,让人白看笑话!”
卫四道:“少帅,想想你们皖西北一带那十三个县。”
“你知道了?”刘景和一诧,继而哂笑:“是,你早该知道了。”
他知道,那么老头子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开编遣大会,自家老爹一句话没说默默回到宣城宣布“钓鱼养老”,是不是其中同样有此事要挟?
“还有你们的炮工厂。”
“这你也——”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是吗?”卫四道:“一,种植鸦片;二,自己开炮厂,案子查与不查,两条中无论哪条,足以构成死罪。托你的福,我想我明白了。”
“炮工厂的事,老头子也知道?”刘景和急问。
卫四抬手,饶雄立即过来将轮椅脚刹收起,推转方向,刘景和瞧他一副要走的样子,站起来:“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饶雄道:“少帅,请让开。”
卫四以一种说不清的目光看着刘景和:“到底是什么引起失火,已经完全不重要。你自己其实全部明白,我只能劝一句,天道自有其归属,但现在,却绝非南方自相残杀的时候。”
刘景和冷笑:“难道我们就该束手待毙?”
卫四无言,饶雄推着他下了廊坡,花叶飘落,刘景和在后面突然道:“你们为他卖命,但最终,你们会跟我们一样。”
卫四后来想,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刘景和,不但一语成谶,而且竟然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