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饮过酒,素日白净的脸上此刻却是面色微醺,眼里两分迷离神色,这一笑,愈发衬得眉眼俊逸,出众夺目,她看得愣愣,忽而觉得面热,忙捧了面前的被子猛喝了一大口,入了喉方察觉了辛辣酒味,险些呛出声。
“那是白酒,度数太高,学姐喝这个吧。”唐薰贴心的递上来一听啤酒。
许迟却倒了茶水推到她面前,抬眸望一眼唐薰,道:“她,喝水就好。”
“喝水也好。”唐薰笑了笑,自己喝了口手中的啤酒。
冰冰凉的液体从喉咙里滑过,好似直接流入心脏一般,压得人难受...明明没什么度数啊。
那一大口白酒灌下去,不多时,后劲上来,烧得陌姜两颊发红。
许迟微微皱眉,扶了她,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各位慢吃。”
出了店门,夜风清凉拂面,两人皆觉得舒爽了不少,长街上仍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陌姜不愿意再往人堆里钻,便逆着人流,寻了清净小路往外走。
“不应该让你跟他们一起的,”她望着许迟,眼里有小心翼翼的歉疚,“今天晚上过得不开心吧?”
许迟不答,反问道:“你呢?”
“我啊?”陌姜仔细琢磨了一下,确认没有吃什么亏,“我还好啊,白吃了一顿,热闹了一场,还行。”
“那就好。”许迟眼里笑意轻柔。
小路尽头,是一个大型广场,虽人来人往穿梭不断,但较之灯街人满为患的拥挤,倒也显得清净。
“哇,你快看!”周围忽然传来女生惊喜的赞叹,“好漂亮啊。”
陌姜有些好奇的回过头,身后是一块巨大的广告荧幕,分割的屏幕如同昙花绽放般缓缓翻转,赤红色的火舌攒跃着扑面而来,直逼入她眼里...
陌姜脚下生根了般立在原地,她想逃,却无法挪动半步,耳边好像有许多人在尖叫,不停有人跑过,脚步错乱,而她动不了,心底被埋葬的大火铺天盖地而来,烧灼了心脏,吞噬了血液,她周身冰凉,在春末的清风里瑟瑟发抖。
一只微凉的手自后轻轻覆盖上她的眼睛。
“陌姜,”有人在她耳边低低的唤她,对她说,“陌姜啊,不要怕,听话,不要怕。”
他嗓音低沉清润,字字柔缓,深怕惊扰了她。
他说:“陌姜啊,我们回家,好不好?”
有微热的液体打湿了他的掌心,明明是平和的温度,许迟只觉得掌心一阵灼痛,他身前的女生浑身颤抖着,却仍然拼命挤出一抹笑容。
“小迟啊,我已经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
她的家葬在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灰烬漫天,空气里都是焦灼......
“他们本可以...本可以活着,好好陪在我身边的...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从心尖上传来,每一个字都在滴血,疼得她几近窒息。
“...陌姜,听我说,不是你的错,”身后的少年缓缓抱住她,一点点收紧了手臂,轻柔却固执,“听话,我们回家。”
回家...
记忆深处,画面鲜活,他也曾穿过小半座城市,那般温柔的蹲在她身前,对她说‘回家’。
那天下很大的雨。
很少有客到访的许家响起敲门声,画完画的许迟正无聊得坐在楼梯口,听见声响往下望一眼,就看见李妈妈红着一双眼睛,拉着许妈妈像救命稻草一样,焦急的问陌姜有没有来过。
得到否认的回答,顿时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陌姜她虽然调皮,从来不乱跑的,’李妈妈急得直流泪,又自责又难过,‘我是个急脾气,冤枉了她,以为这丫头从小被打惯了,就没在意,谁料想她跑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啊,外面又下这么大雨,我跟她爸都找遍了...要急死我们啊!’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在许妈妈搀着李妈妈进屋的时候,起身,拿上伞出了门。
他很少出门,记忆却格外好。
李陌姜话多,每天都说个不停,说起自己熟悉的地方又要好好描绘一番,所以回忆起来,并不费劲。
雨下得很大,不时有车呼啸着从身旁擦过,每次他都会停下来几秒,而后按照记忆的路线,继续往前。
后来,他在学校里找到了她。
那个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李陌姜缩在操场风雨棚的一角,冷得瑟瑟发抖,满心委屈写在脸上,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哪里还有半点以往欢天喜地的笑闹模样。
他撑着伞走近她身旁。
陌姜抬头看清来人,有些吃惊,出口的声音带着未褪的哭腔,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怎么来了?’
许迟将手伸到她面前:‘回家。’
‘我不要,’她摇头,倔强的往里缩了缩身子,‘我不回去。’
他抽回手,在她身旁站了会儿,弯身将伞放在一旁,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低低的重复:‘回家。’
陌姜将头偏到一边,固执地道:‘小迟你走吧,我不回去。’
他皱了眉,垂首望着她,静默了好一会儿,拾起伞走进雨里。
几步后,顿了步子,缓缓折返,在她身前蹲下,伸手有些笨拙的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的说,‘听话,回家。’
那时他感冒初愈,嗓音还有些沙哑,却一字一顿的说得认真。
陌姜看着他。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沉寂无澜,静静与她对视,过了几秒,她终于忍俊不禁,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我们小迟连哄人都这么笨啊。’
出口的声音糯糯软软还带着几分鼻音。
见她笑了,许迟扯了扯嘴角,仍不习惯微笑,拉扯出来的弧度有些生硬。
而如今,他轻揉的抱紧了身前人,笑容温暖,在她耳边,低声说:“陌姜,生日快乐。”
明知道,这一天,是你一年里最难过的日子,是你失去父母的日子,是你背负自责最无法喘息的日子...是你那么抗拒的日子。
可我仍然要祝你生日快乐。
错过的这五年里,每一年的这天,少年在陌生的国度,轻轻点燃蜡烛,温柔的烛光,温柔的面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声的祝愿。
‘陌姜啊,十六岁生日快乐。’
‘陌姜啊,十七岁生日快乐。’
‘陌姜啊,十八岁生日快乐。’
‘陌姜啊,十九岁生日快乐。’
‘陌姜啊,二十岁,生日快乐。’
空白的那五年,终于有人填满画卷。
“陌姜...二十一岁,生日快乐,”他将头轻轻低埋在她颈窝里,笑着开口,“谢谢你,降临在世上。”
陌姜觉得眼睛里湿的难受,恍惚着,扯了一抹笑容,拉下他遮在眼前的手,霎时,光明灼眼刺目。
她说:“小迟,你是真的傻呀。”
她站离了他几步,回身往他,脸上酒红未褪,眼眶也是猩红,却仍歪着脑袋朝他笑,没心没肺的模样。
她说:“许迟,还没到十二点,我还是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啊,谁也别想逼着我长大,谁也别想......”
他静默立在原地,深绻眼眸里是那个嘴里说着不愿意长大的姑娘,那个笑着笑着落下泪来的姑娘...
他想,谁能逼着你长大?
谁敢逼着你长大?
他多想守着他的姑娘,在阳光洒满的山头,安静作画,不画山河,不画朝阳,画里只有一个姑娘,笑容灿烂,漫天的云霞也比不上。
可那姑娘在岁月里跌跌撞撞,强用欢笑盖了灼身的烈焰...
除了自己,谁又能逼着谁长大?
那一天晚上,陌姜沿着马路走了许久,许迟在身后跟了许久。
穿过了天桥市井,走过大街小巷,两道影子,缄默着,酝酿了时光,最后,十二点没有鸣响的钟声,停在岁月里。
五年前的街道,仍是旧时的模样。
被烧焦的房屋已经翻新,陌姜指着院里一处,笑着说:“我曾经在这里种过仙人掌,它可真好养,不用浇水不用施肥,自由的,就活了下来,像我一样,生命顽强......”
她笑容明媚示人,声音里冰凉却朝着自己。
许迟站在她身旁,默然不语,那般寡言的人,却耐性极好,伴她长夜,伴她寂寥,伴她在回忆里走一遭。
后来,经年别过,他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受邀参加著名的访谈节目,她坐在电视前,隔着屏幕望他,仍旧是淡淡少言,妆容精致的主持人面上笑容尴尬。
‘看来许先生除了对画,别的都没什么热情跟耐性呢。”
他微笑,不置可否。
而她在屏幕前,如花的笑颜,却泪眼模糊。
世人对他,一贯是半知半解,知他天赋奇才,生性凉薄,不善言语,与人生疏,却不知他平生除了对画,也曾对一人,耐性极好,秉性极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