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干赞布入寇松洲时,我曾祖正是韩威手下的亲卫将领,吐蕃来势汹汹,松洲守军不足万人,我曾祖曾劝韩威不要冒险出战,可惜不获采纳。后来韩威兵败回城,重伤不起,又后悔没有听从曾祖的劝告,便将城中余军的指挥交给了曾祖。”
“松洲被吐蕃铁骑重重围困一月,城中粮草武器早已告罄,守军伤亡惨重,先祖命令士兵一边宰杀战马充饥,一边发动城中百姓捐资捐粮,共同抗敌,如此又坚持了二十多天。”
“当时城中不但粮草殆尽,就连房屋也已拆得七七八八,因为守城军民几乎将所有的砖石、木头都搬上了城墙杀敌!敌军攻城松懈的时候,大家便拼命搬运泥土堵住城门,越堵越厚,以免让吐蕃将城门撞开。”
遥遥望去,松洲城那高大的城墙仍在暮色中巍峨而立,苍凉静穆。
薛涛叹息道:“以区区数千军士抵御数万铁骑大军,不是众志成城,确实办不到。”
唐子清却想到,幸好游牧民族只擅长骑兵野战,并不配备弩炮、投石机、攻城塔那样的重型器械,否则松洲的城墙再坚硬,也不可能抵挡两月之久。
高勉道:“但重重围困之下,松洲已成一座孤城,我曾祖认为必须突围而出才有机会引援军前来解救,于是又将兵权交给了另一位将领,并决定孤身一人冒险潜出。”
薛涛大吃一惊:“孤身一人?”
“我曾祖是游侠出身,确有些常人不及的本领。”高勉解释道,“他趁夜色的掩护潜过岷江,从悬崖峭壁攀附出城,然后乔装成一个路过的羌族哑夫混入敌军的阵营,数天之内历尽艰险,终于寻到一个逃出的机会。脱身之后,一路向东走去,走到飞雪岭的时候,正遇上朝廷讨蕃大军的前锋牛进达,牛将军知道松洲已难以支持,决定采用先祖的献计,当夜即以所率五千骑兵从后方奔袭吐蕃大营,解救松洲。”
唐子清心中暗忖,这位曾祖智勇双全,轻功高强,还精通易容之术,当真是一位奇人。
“当时的吐蕃大军,便驻扎在这川主寺一带。牛进达兵行神速,乘着夜色的掩护,以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进行冲锋,同时令弓箭手以浇过松油的火箭射向吐蕃营帐,趁火势制造混乱。吐蕃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松洲城内,外围防范松懈,更从未想过会被夜袭,唐军恍如天降,一路砍杀纵火,如入无人之境,战火甚至烧到了松干赞布的御营前。”
高勉指着背倚山麓的一处坡地,“松干赞布休息的牙帐,就在这地势最高的流泪坡上,你们看周围那些褐红的岩石,便是当年大火留下的痕迹。”其时夜色已降,火红的岩石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就像映着当年漫山遍野的厮杀与火光。“火攻突袭之下,松干赞布措手不及,不敢恋战,当即下令全军相互掩护撤退,吐蕃大军当夜就离开了松洲。”
追思当年战事,确是令人热血沸腾,薛涛乘机问道:“高将军的曾祖立下如此奇功,想必也是一位人物,却不知高姓大名?”
高勉却淡淡道:“世事多舛,名将白骨尚不过一线之间。我曾祖只是当年战场上一个无名小卒,区区贱名,实是不足挂齿。”
所谓名将白骨,侯君集的下场便是最佳写照,风光极盛之时,亦是刀斧吻颈之时。
薛涛本来有意打探他的出身来历,却不料碰了个软钉子,心中也不以为忤,正待婉言再劝,却突然感觉脸上丝丝泌凉。
一抬头,空中竟已微雨如丝。
想不到松洲的天气如此多变,一日之间,便已经历了风雪雨晴。
空气沉寂,三人一时竟默默无语,在这乘着夜色而降的微雨纷飞中,一阵如泣似诉的声音,却忽然从流泪坡响起,瞬间便篡住了众人的心灵。
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声音悠远,悲凉凄绝,却带着一种动人心弦的深沉之美。
“是埙音。”
唐子清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抬头望去,流泪坡上,一个头带雨笠、身着斗篷的的身影,正立在风中一块岩石上,合着这苍凉神秘的埙声,夜雨中更显凄朦。
唐子清的眼神,也忽然变得像夜雨般凄朦。
高勉也在看着那个身影,忽然开口解释道:“他是我的朋友,当年松州之战中,亦有先人捐躯于此,所以经常来此处吹埙缅怀。”随即挽起马缰,跨身上马,“薛校书,唐侍卫,夜色渐浓,又是雨天,我们不能在此处逗留太久。
唐子清却仍望着那个修长直立的身影:“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金执悟,是往来于唐蕃之间的一个茶商,唐侍卫可要请他过来见一见?”唐子清一路冷淡少言,对这吹埙之人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免令高勉感到诧异。
唐子清却道:“不必,只是他的埙音,让我想起一位吹埙的故人而已。”
那曾经刻骨铭心思恋的人,已是她的故人,那听到埙声时蓦然涌起的奇异感觉,便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颤人心弦的味道。
来世不可待,往日不可追,曾经的痛苦与甜蜜,都已像时光一样一去永不回。
唯有收拾心情,跃马扬缰。
夜色如幕,一行军马急驰而去,瞬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风吹起吹埙人的黑衣,斜雨如飞中,那原本凄楚低缓的埙音宛然转起,却愈发地高亢清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