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殿，东暖阁。

“看看这位姑娘是不是你说的楚蘅姑娘。”胤帝的声音不喜不怒地传来。

杜若悄悄抬头瞄了瞄旁边的尼姑，只见她一身素净的袈裟，手中执一串佛珠，端正地跪在那里。

身穿袈裟的尼姑抬头仔细端详后说：“回皇上话，确实是老尼从小带到大的蘅姑娘。”

听到这里，杜若终于猜到对方是谁了——原来她就是看护楚蘅长大的尼姑。老皇帝把她找来什么意思？难道楚蘅真的跟皇室有瓜葛？一连串问题飘过杜若心头……不应该呀！楚氏作为大胤的世家大族，如果真有这样的隐私秘史，怎么可能等到现在才被挖出来？

“你退下去吧。”待尼姑无声地退出暖阁，胤帝对着杜若招了招手，“阿蘅，过来给朕看看。”

杜若走到胤帝的榻前，直愣愣的站好。感觉就这样俯视皇帝好像不是很好，她只好又跪到了地上。

胤帝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微带着颤抖，这让杜若心里感觉毛毛的。他常年练武不辍的指腹很粗糙，起茧的地方蹭在脸上，有点儿疼。她偷偷地瞟了老皇帝一眼，很吃惊地看到他眼眶发红，浑浊的眼睛里竟然蒙上了一层水气，似是很难过。此情此景，她一时心里很是郁闷，被一老头儿摸来摸去，自然是很不舒服。要命的是，他现在这种状况，别说不敢动，她大气儿都不敢出。只能乖乖地跪在那儿，隐藏所有情绪。

“叫父皇。”胤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沉重的情绪。

“啊？”杜若的内心颤了颤，看了看老皇帝苍白的容颜，心中哀嚎不断。她的上帝啊，就算她心脏好您也不能这样儿整她啊！胤帝这是怎么了？回头儿发现这个女儿认错了，自己不是死定了？冒牌的楚姑娘现在非常后悔当初竟然跟了楚铮走，现在怎么办，分分钟被砍头的节奏啊！

腹诽归腹诽，看到胤帝面上渐渐浮起不悦的神色，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说，“父皇。”

事隔十几年，故人已逝，血脉犹存。老胤帝目光中带着难以言明的复杂，喃喃自语道：“云端，你竟然有后人，你放心，朕不会亏待她的。”

杜若瞬间明白，皇帝把自己当成叫云端的女儿了。很奇怪，这个云端和柳姨娘是什么关系？

“快起来吧，地气儿潮，别伤了身子。”胤帝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来叫她起身。

杜若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腿都麻了啊！她忍不住悄悄用手揉着膝盖。

“坐到朕旁边。”似是浑然不觉杜若的小动作，胤帝笑着拉着她往他旁边儿坐，他的脸上不再是杀伐果断的威严，而是慈爱非常。杜若轻轻挨着榻边坐下，接着揉早就麻木的腿。

“你为了拒婚，跳了洛水？”此时的胤帝显得和蔼可亲，就像是家中的长辈一般。

气氛大好，杜若也放松了许多，自然而然地答道：“听丫鬟们这样说的，我也不记得了。”

“哦？”胤帝的声音缓慢而温和，让人不自觉的放松，进一步问道：“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了。”杜若点了点头，看起来很老实。

其实活到胤帝这把岁数，又是一路血雨腥风拼杀过来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杜若这点小聪明，连贺兰佑都忽悠不了，又怎么可能忽悠地了贺兰佑他爹呢？老皇帝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小丫头在撒谎装失忆，却并没有打算拆穿。

老尔弥辣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他盯着杜若的脸庞问道：“朕听说楚家有意让你与太子结亲，不如朕做主，让你嫁给太子。”顿了顿，缓缓道：“为正妃，将来入主中宫可好？”

被这句话震到，杜若揉着膝盖的手也停了，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对方。她看到胤帝的脸上还带着三分笑容，眸中却幽若寒潭。吞了口口水，颤着声说：“太子乃人中龙凤，阿蘅不敢高攀。何况……”她抬头看了看那不变喜怒的脸，咬了咬牙接着说，“何况王妃已经生育嫡皇孙了。”

听到她避重就轻地回绝自己，老皇帝的声调忽然一变，眉头微微皱起：“先是投水自尽，又是慌忙拒婚。朕的儿子，这么不入你的眼么？”出口的声音已经不再温和。

“皇上。”杜若看对方眉头皱地更厉害，连忙改口，“父皇，阿蘅跳河前从未见过太子，怎么会对太子有意见？只是，只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太子已有正妃，阿蘅不想与人分享夫君。”一番话说完，她适时的低下头，装作委屈无比。刚才一不小心就触怒龙颜，真是把她吓了一身冷汗。

老皇帝看着垂着头，貌似很可怜的女孩，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小公主。仿佛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她拽着自己的袖子嚷嚷，‘三哥哥，我要骑马！我要骑马！’那么淘气，连最疼爱她的皇奶奶都能被气的摔杯子。可是如今，那曾经娇妍的容颜，已经是红颜枯骨。

他叹了口气，声音已经不再严厉：“女子善妒是不对的。”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面容上竟然浮起一丝发自真心的笑容，“不过你母亲在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当时把你皇祖母气坏了。”

“后来呢？”杜若不怕死的抬头问了一句，问完才有点后怕，悄悄地吐了下舌头。

“后来她被关了禁闭。”胤帝笑了下，可是笑容不及眼底就消失。他望着眼前俏皮又有点稚气地女孩，目光悠远，似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和云端临去时一样，她如今也是十四五岁年纪，内穿暖白立领中衣，外套云纹广袖曲裾，侧身坐在榻上，像是画里走出的美人：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秀，白玉无瑕的小脸上少了云端的娇憨淘气，却多了几分灵气秀美。胤帝微不可闻叹了口气道，“你和你母亲很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云端的女儿确实应该有此气节。不过你皇祖母年事已高，明日你去见她，切记不可胡说。”

杜若虽然不懂，还是点头应道：“是。”

胤帝听见杜若饿的肚子咕噜噜一直叫，于是让御膳房上了粥和小菜，两人一边进食一边聊天。

炖了一天的老母鸡捣碎了和贡米煮在一起，小火炜上一个时辰，撒上胡荽和香油，就着御膳房秘制地八碟小菜，杜若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连着粥一起吞下去，还要分出一个耳朵来听胤帝在旁边絮叨，“其实你和太子年纪确实相差不少。“

“就是。”杜若嘟囔着狠狠点了点头附和，又夹了口小菜，刚才她在品香阁点了一桌子的菜，却一口都没来得及吃。这一番折腾，她已经饿坏了。

胤帝似是无意地问道：“朕的其他儿子，阿蘅觉得如何？”

“啊？这个……”杜若看着胤帝，眨了眨眼，这一瞬间她想到了贺兰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这个我不知道啊，都没怎么讲过话。”说完似是为了取信对方，她还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答案。

毕竟她不知道胤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敢随便回话，只能绞尽脑汁，虚与委蛇。

胤帝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只是笑了笑，催促杜若接着吃。

一时说的太晚，胤帝便特许杜若留在西暖阁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