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呀,给你介绍这么个对象,怎么也不考虑考虑是不是般配。”母亲继续埋怨,“我跟你说,你也别看她好看、漂亮,那能几年哪,过了三十也就成了黄脸婆了,学历和工作可是一辈子的事。”
费齐的父亲好像看出儿子的心事和处境,更知道老伴的立场、观点、性格和作风,早已经知道事态的走向,同时大概也怕殃及自身,在旁边转移对立双方的视线,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说:“吃菜,一会儿凉了!”
他见没人应和,冲着妻子和泥地补了一句:“先别说得太绝对,谁介绍对象不都是好心,这是积德的事儿。”
“谁说不是积德的事呀?就因为是积德的事才不能瞎介绍哇,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老头见老伴不依不挠,也不气馁,接着说:“你也别把学历、文凭、工作看得太重,从前斗就斗有学问有学历的,整就整官儿大的、工作好的,你又不是没经历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谁都能摊上,你就说现在家电厂商都说保修十年,你也不用为他保修的时间长高兴,其实,没等到十年,还没等你那电器坏了,生产的厂子都破产了,你看前两年的电视、冰箱,什么金凤,孔雀,北京,上海,齐洛瓦的,现在找都找不着了,你找谁修去?”
“谁跟你唠冰箱、彩电呢?你瞎扯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叫你别说得太绝对,处处再说吧。”
“你说那不对,你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也就两个,三个都赶不上,夫妻两个能过上两个三十年的有几个?过六十年那叫什么婚来着?是钻石婚吧?你等她转运了都退休了,也许早死了。”费齐妈对老伴说完又转而埋怨儿子,“就这条件就不应该见面。媳妇要是没个好工作,你跟着受一辈子穷。”
“你急什么,又没说明天就结婚。”老爸在一旁继续给费齐圆场。
费齐听了母亲这话比收到那张藏药广告还伤自尊,母亲虽然没明说自己这辈子定是要靠吃软饭度日,但她认为自己养不起媳妇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费齐真是佩服母亲损人的本领,完全是隔山打牛的功夫。相信母亲今天一定原本心情相当的好,否则不会只说这么几句就不再吱声了。但就是这几句话,小文的名字前怕也要加上st了,st小文,他乐了,他知道st的股票大多扭亏无望,前途无非是等待重组和摘牌儿。没有行情的时候st的股票大可以炒一炒,但st小文他真是不知道如何进行特别处理,如何操作。
他一直觉得父亲就像他们家的□□总理一样化解了各种矛盾,并多次保护了他,也包括今天。但他不明白,甚至也恨,相对开明的父亲为什么在家里不是一把手。
费家的男主人快六十二岁了,叫费震苏,据说费齐的太爷爷在他第三个孙子出生的那天用六枚乾隆通宝摇得一震卦,所以取震卦之六三爻辞的“震苏苏,震行无眚”为孙子命名。
费齐无缘与太爷爷见面,但他对那个老头儿有天生的好感,他也曾经查过太爷爷依据的经典,觉得太爷爷取的这个名字雅俗共赏:雅而不用没人认识的怪僻字,俗却又出自儒家经典。但是,如果当初太爷爷不小心摇得的是否或者大过,怕父亲的名字就不好起。不管怎么说,毕竟当初是得一震卦,父亲的名字还是不错的,全不像他母亲的名字。
费家的女主角叫张桂兰,人们平时称呼起来总是用儿话音叫做“张桂兰儿”,比起他父亲的名字简直土得掉渣,天生的无产阶级拥有的名字却带着小资产阶级情调,或者说是小市民的文化品味,而费震苏的名字虽然取自封建地主阶级的经典,却有着无产阶级大无畏的气魄,与后来的无产阶级运动竟也合了拍儿。
费震苏大高个,费齐曾想过父亲当年一定是个帅小伙。而张桂兰个头不高,鼻子扁平,唯一的好处是白净,虽然比起她丈夫小了七岁,但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更老一些。
费齐总是遗憾自己没能遗传老爸的外形基因,哥儿三个中费齐的个头最矮,否则,费齐相信他的一切故事大概都能重写,并且更具浪漫色彩。他徒具浪漫情怀,却没有浪漫的先天资本和基本素质,就像岳飞徒有报国之志和一身本领,背后却没有一个贤明的君主一样。费齐真是不知道,是他和岳飞性格不同还是自己的母亲与岳母什么地方不一样。
在费齐记忆中,老爸真正的政治取向他不大清楚,但父亲对什么曾经都有看法,什么都曾经敢说他却是知道的,他不知道这是父亲的性格使然还是名字所致。大概是地位不高的缘故,也没听说过他曾经招致过□□,也没有见他靠边儿站过。费齐长大后,对父亲的看法大多也不敢苟同,但也不敢太过驳斥。父亲对待子女更是人如其名,一直很严厉。只是他退休以后,尤其是自从大哥给他生了孙女,二哥又给他添了个孙子,费齐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他身边,老头的脾气大变,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爷爷和随和的老爸,在费齐面前不再是一个可生杀予夺的皇帝,倒更像一个退了位的太上皇了。
费齐的母亲可没有退位,适时地即了皇帝位,像一个出身寒微的皇上,每每给费齐发出尖酸而又古怪的诏令,令费齐抗旨也不是,遵旨也不是。
费齐曾经想过好几回,费震苏和张桂兰儿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而且还在一个屋檐下、一张床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真是个奇迹。他们结婚时恋爱已经自由,这样看来他们的结合像是一种必然,但就费齐的角度来说,必然也未必就是合理的、正确的。
费齐原本没有胃口,半碗大米饭一直没吃进去,话说到这儿更觉得这碗饭味如嚼蜡。咽进了最后一口,费齐站起身说了一句也许能挽回面子的话:“自动化老李今早儿介绍的,我们分厂朱厂长的姑娘,等我想个好借口告诉老李也就算了。”
费震苏夫妇倒是知道朱厂长其人、其事、其权、其势,大概觉得儿子能搞到他的女儿近似于得到一份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怎么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费齐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里闹心,全不想还在饭桌旁的两个人如何权衡这中间的利弊得失。他反省自己,大概自己还是渴望一次恋爱,这对于他绝对比看电影或者看小说更有趣并更能体味生活,否则以他的阅历和口才应该当时就对老李说他暂时还不想考虑这种事儿,或者推脱说他已经有了对象。可当时为什么不说呢?他很清楚:他不是那种一着急就不会说话的人,他也不是那种不会说谎的人。
他的房间向阳,大概也就是十二平米,有一张单人铁床放在北墙角,床上的被、枕都是他上大学时的装备,有些旧,没什么颜色,但躺在上面看书却似乎比坐在沙发里还要舒服一些。床边立着一个书柜,柜上面放着两盆吊兰,正开着十几朵小白花。书柜里面大概能有四五百本书,大都是费齐的专业书。
李清照不是说:枕边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往吗?书柜放在床边主要是为了躺在床上看书取换方便,另外,这样一来一个小空间被书柜一隔变得复杂而且有了层次,如同一个影壁一般,这是他喜欢的,为此他还和老妈吵了一架。
老妈的理由是:这不是瞎整吗?多碍事!没见过这么放的!
听母亲说这句话时,费齐真是有点儿后悔回到齐齐哈尔,回到父母身边,费齐虽然有他的理由,但他没说,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嘲笑他关于层次和空间的说法的,所以当时只是辩道:我不就这么放的吗?
老爸的理由是:唉,你看你,你就省点儿心吧,就让他这么放吧,又不是客厅,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妈的评价是:我说话难道就不好使了?我看着就难受,心里堵得慌。
最后书柜就这么放了,但他的小腿当天晚上就在书柜上磕了一大块青,只是不敢和老妈说,也不愿重新放到老妈要放的地方,毕竟看起书来还是很方便的,费齐相信习惯以后也就不会再磕腿了。
窗前有一个老式写字台,油漆斑驳,比普通的电脑桌大一圈,上面放着一台旧电脑和他家的电话。写字台的对面就是费齐现在正坐着的不大的单人沙发。
房间没有装修,天棚上吊着一个四十瓦的管儿灯,地上铺着地板革,窗帘是很便宜的的确良,淡蓝色的,上面有一些兰花的图案。费齐正对着的墙上贴着他自己前些年在洒金的宣纸上临摹的《兰亭集序》,旁边挂着一只有摆的石英钟。
在墙上贴这个东西,并不全是显示他会写字,他实在是喜欢王右军的这幅字,他喜欢这幅字中的故事、意境,还有羲之的萧洒、放浪、大气和无人能及的才气,更有他对那个时代文化的纯洁、完整、气派的爱慕、尊敬和向往。他觉得这幅字就连涂改处都透着美。这种美绝不是对书圣的崇拜所至,而是他对天真、自然的爱好使然。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已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己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篇奇文费齐不知读过多少遍,书圣的一提一按,一唱一叹从未让他厌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古文,这种被五四伟人劝人扔到一边而他们自己却溶到骨子里借以成名的表达方式,他觉得字字都能击穿他的心,每每读过要么像吃了浓缩的金刚大力丸,要么如饮陈年的佳酿或品明前的清茗。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费齐的眼光最后落在那个粗壮的“文”字上,他想书圣的字人称天下第一一点儿也不假,但天下第一行书是这幅契序就连右军本人也会觉得偶然。忽然,他觉得这幅天下第一行书更像是给自己的故事做的序。
王右军不经意间给天下人生做了序,但费齐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从何时开始,又到什么时候结束。自己将要做过的事不知是精彩还是平淡,是无奈还是可叹,是风雅还是流俗。生活毕竟是原汁原味的带皮水果,得人一口一口地去咀嚼吐核,它的魅力注定要低于艺术作品,这是他知道的,所以,他也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大体上就是一部拙劣的作品,或者只是一个幼稚的草稿。
还没到《新闻联播》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亮着,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了。费齐听见外面已经收拾完了桌子,他站起来想找本什么书看,这时,费震苏走进小儿子的房间,顺手开了灯,见儿子正站在房间正中,不知他在干什么,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书架前想找书看。
费齐又坐下了,看着父亲,他心里乐他,知道父亲有事要说,他也不去管他,只是想看他怎么开口。
老头儿翻了半天,也感觉到儿子在看着他,也知道儿子看穿了他的把戏,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儿子说:“有空把你的那个小对象儿领家来看看,吃顿饭,后天不就放假了吗?”
费齐猜想他父亲的话大概不能一分为二地看,而是也要三七开,三成是父亲自己的意思,七成是母亲的意思。对于他们的让步,他也不想问为什么,只是冷冷地说:“既然我妈不同意,那就算了。本来我正没有理由回绝老李,明天就跟他直说我妈不同意就算了。”
这时费震苏已经抽了一本《张恨水小说选》放在费齐的写字台上,然后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盒软红河,先抽出一支递给了费齐,费齐这回忙站起来去拿烟灰缸和打火机,回来给父亲先点了,才给自己也点了。
费震苏吸了两口烟,见儿子心气还没顺过来,就说:“你也不用和你妈斗气,领回来,我们也好看看,同不同意到时候再说。你妈的嘴你不了解,你妈的心你还不懂吗?你也不小了,顺着她点儿。”
半个小时还不到,st小文就涨停板了,费齐觉得有趣,st板块儿当真要比蓝筹股、科技股都强。但嘴上却说:“是呀,我也不小了,她怎么不顺着我点儿?”
费齐虽然这么说,但口气却很是平淡,没有火气,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不想因为口气的生硬再把眼前的老爸也得罪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小时候应该顺着她,还是大了应该顺着她,也许老了就能顺着她了。
“胡说。”费震苏乐了,把烟灰弹净了,“稳定压倒一切,团结就是力量。”
费齐听了父亲胡乱地引用,乐了,不知道父亲如此引用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还是真的就这么想。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今天象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也变得风趣起来了。
他已经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父亲第一次给自己递上烟,他觉得作为父亲给儿子递上第一支儿童不宜、有害健康的香烟,是典型的现代版的成人仪式,虽然形式过于简易,也有些隐悔,但的确很有些像偏安的旧政权与反对党成立的独立国家之间缔结的外交关系或相互承认的联合公报,从此以后,大家和平共处,无所谓乱党和叛军,也无所谓蕞尔小国与蛮夷番属了。
中国人现在已经没有成人礼了,费齐也说不清成人礼是当四旧革掉了,还是新东西太多忘掉了,也许只是因为太穷而无法成礼。偏偏男孩子又不像女孩子那样有月经,他们的成年没有生理上的明确分野。费齐第一次遗精的事也从来没和父亲说过,就更别提和母亲说了。所以,做为父母,判断和掌握儿子的成年时刻的确是一件难事。对于费齐,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成年不只是一相情愿的自封,怕也要从这种儿童不宜的解禁中去体会了,他当然也知道这种解禁更有权威性。
现在父亲递给他的这支烟,费齐觉得父亲还是在暗示他已经成人了,虽然不能事事自己做主,但成人所应有的包容和大度还是应该有的。
他很感谢老爸今天对他的侧面声援举动,也感谢父亲对他情绪的体察。费齐当然知道父亲来找书、抽烟的真正目的,虽然觉得他有些好笑,有些小儿科,但至少也反映了他的外交方式不是粗暴的,他的立场不是那么对立。他不知道父亲今天这种近似中立的立场纯是因为对他的理解,还是因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对小文的事原本就没有坚定的取向,当然也就没打算拉父亲到自己的阵营,只要这件事上父亲能保持看似中立的立场就足够了。
听父亲这么说,他的心情好像也好一些了,不管怎么说,父亲的话,可以近似于母亲的道歉。他猜想父亲过一会儿还是要和他说小文的事,必是先套他的话,然后,说着说着就要变成指导和批评,所以必须找个话题岔开父亲,还没有想好开始的话题,马天朋来了。
费震苏作为道具放在写字台上的那本《张恨水小说选》就是这位马天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