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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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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的前一天,费齐走到铁锋区一家名叫永华的电脑学校门口,看到一份招聘老师的红纸广告,字写得很是难看,但他觉得比看过的任何标语和对联都有价值。他觉得当老师比当搬运工或者保险业务员更适合自己,而且自己也在电脑学校呆过,略微知道一点儿其中的奥秘,而且这个活儿好像正是一个书生的本职。

费齐连吸了好几口气,想了好几种开场白,把立着的衣领放下来才走进去。

永华电脑学校的办公室不大,没有什么装修,一桌一椅一沙发。校长姓刘,四十三四岁的样子,略微有一些发福,见费齐来应聘就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费齐双手握着水杯,有点像捧着电热宝。刘校长坐下来后说他们正好缺一个讲office97的老师,原来的老师举家去南方了,这些日子一直是他在代课。

费齐听说是讲office97就更有信心了,刘校长问了费齐几个office97使用的问题,刚好费齐都会,费齐的口才和仪表校长也很是满意,最后说:“ok,一天两节课,一节课二十块钱,过完年你等我电话。”

费齐挺高兴,给校长留了电话。刘校长从抽屉中找了一张名片递给费齐。费齐双手接过来,看那名片印制得并不精美,倒更像一个简装的浓缩招生简章,刘校长原来叫刘宏。

费齐一边把名片装进上衣口袋一边笑着说:“原来校长和汉灵帝同名。”

一听这话刘校长先是惊讶和钦佩费齐的学问,然后就解释说其实给他起名的父亲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什么汉灵帝。刘校长好像已经提前到了知天命的岁数,最后感慨到:“惭愧得很呐,同名同姓而命运不同,看来命运另有其主宰啊!我从前也想改名来着,不过改名也挺麻烦,而且周围知道我和汉灵帝同名的你是第一个,所以改不改都一样。我说,你怎么能记住汉灵帝的名字?”

费齐乐了:“因为汉灵帝有一个创举,就是让后宫佳丽都穿开裆裤,图个方便,所以我记住了发明人的名字。”

“是吗?”刘校长不但佩服费齐的博学,当然也惊异于他的同名前辈的艳福,“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标价卖官,三国演义有他一份儿功劳。”

费齐怕说多了伤了他的自尊,也怕说多了他会过份羡慕灵帝的娱乐活动,笑了笑转移话题问:“咱们学校用的是什么教材?”

校长说:“也没有什么教材,你只要一个月下来,保证学生都会用office97就行。对了,你有空熟悉一下office2000,微软一升级,咱们就麻烦。”

费齐听到伪汉灵帝说“咱们”,心里很是舒服、受用,自从下岗他头一回有了归属感,自信地说:“没毛病,我现在用的版本正是office2000。”

费齐自从有了电脑,不论是什么程序,他总是喜欢用最新的版本,除非硬件不允许,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了意外的收获。

“我说,我有点儿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工作呢?”

费齐乐了,只好长话短说道:“惭愧得很,我也不太明白,树梢工程中我被定义为树梢,被剪了下来。树梢工程您知道怎么回事儿吧?”

刘校长骂道:“知道,树梢是树的生长点,是最有活力的部分,他妈的什么狗屁工程!你看马路边的榆树墙,那不就是典型的树梢工程吗?一排排的,腰那么高,除了好看有什么用?”

费齐说:“也不能这么说,剪枝后果树才能挂果,果实才能又大又甜。”

老刘说:“是这个理儿,但剪枝可是个技术活儿,我下乡那阵子,有一次给果树剪枝,一帮知青也不请农技师,我们一帮小青年一下午就把个果园剪得第二年绝了产,疼得老农直骂我们祖宗。骂完祖宗又怪伟大领袖□□怎么把一帮败家子送到农村来了。”

费齐乐了。老刘见了更来劲了:“你别乐,你们那个□□单位我看离破产也不远了!”

“我倒是希望您说得对,不过那么大个企业破产也不容易。”

“破产是不容易,但职工开不出支来却容易,反正厂子也不是自己的,谁的也不是,出来也好。我就觉得给自己干事儿有劲儿,你到我这儿来,只要干得好,我不整那些没用的。”

费齐没问他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算了算道:“您这岁数下过乡?”

“你别老您您的,我听不惯。我今年都四十八了,属龙的。你说我能不能赶上。”

“不像啊。”

“我这人没正经,平时爱闹,显得年轻,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费齐挺喜欢这个出言粗俗的校长,觉得这个同名汉灵帝更像从前他家后院的一个车老板儿,跟他说话不累。

年前的几天,费齐天天到新华书店的电脑部,只要是关于office书就翻,唯恐到时候被哪个学生问倒在讲台上。失节事小,饭碗事大。

新华书店这两年虽然也敞架售书,虽然“收款处”也早改做了“收银台”,但店员大嫂还是有点儿前计划经济国营职工的做派,后两天明显认清了费齐的真面目,时不时地阴阳怪气地坐在他身后唠叨:“不买的,看看得了啊,这儿不是图书馆啊。”

中国人过节的习俗这些年改变了很多,有淡化的,有简化的,有西化的,也有融化了的,但过年回家团圆的习俗却丝毫未变,就像大马哈鱼回游一样有规律,一样不可改变,一样不可理喻。

中国人平时只有当气候发生了应该发生的变化时才能勉强想起阴历的节气,虽然这节气往往像诸葛亮的锦囊妙计一样灵验,但要是让人想起古人的好处来却越来越难了。虽然这样,每到一年的最后几天和头几天人们却大都使用阴历,这个时候,阳历才像下了课的洋教练一样被人忘记。

费齐阴历二十九下午去火车站接二哥一家。

二哥费利大费齐三岁,属狗,高高瘦瘦的,长得很帅,高中毕业后花钱当了个汽车兵,退伍以后就到齐齐哈尔建华机械厂当保干。二嫂是建华厂大集体的工人,是个典型的大美人儿,比费齐还小两岁。两口子女貌郎也貌,天生的一对绣花枕头,放在一张床上正合天意。

三年前这两口子都下了岗,本来单过的一家在费齐家泡了半年多,后来跑到大庆和朋友一起开了家汽车修理厂。

费利一家虽近在大庆,但不常回家,儿子费权今年才四岁。两年前二嫂本想让婆婆过去帮着照看费权,可张桂兰一到大庆就水土不服,嫌大庆那里的水不好喝,呆了几天就跑了回来,弄得二嫂老大的不高兴,不得不把这苦差事交给了娘家妈。于是,和费家的一切来往从简,仿佛炸了大使馆以后美国大片一概不放一样。只有过年才不得不来齐齐哈尔一趟,走走形式,初二就回娘家住,一住住到初八回大庆。为这费利没少受夹板气,不过,两年多下来,形成了惯例也就无所谓了,费齐相信这次二哥能够二十九就回来一定没少费心思。

侄儿费权一点也没有遗传父母的基因,既不好看,个头也没有同龄的孩子高,活像一辆漫画版的甲壳虫汽车,属牛的,叫二哥、二嫂惯得非常倔,费齐觉得更像是属驴的。

小驴子的名字还是老叔费齐给起的,费齐为侄儿取名也挺自豪。这小家伙出生时是个超级婴儿,重达九斤五两,所以孩子的爷爷想给孙子取名费九五,张桂兰不知九五有多重,抬扛说那还不如叫费利四十五呢,翻了半天字典要取名为费天昊。

费齐笑他们想复辟帝制。想到大哥的姑娘叫费嬴,觉得始皇帝以集权著称,那么费嬴的弟弟叫费权就很正常了。再者利生权,而权又反养利,费利的儿子叫费权合情合理,而且和九五之尊也暗合。

费利夫妇虽然学历低,学识浅薄,但“权”和“利”为他们所欲也,这些话不但听得懂,而且听得进去,很顺当地就用了这个名字。

其实费齐倒是挺佩服父亲为他们哥仨起的名字,比起同时代的人名,他们三个的名字到现在也没有过时,也没有被时事政治油炸过、□□过的痕迹。

他曾问过父亲当时给儿子起名字的思路,老头儿倒是很老实,说是他的姓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在名字上“投降革命”,不能叫费□□,也不能叫费红卫,更不能叫费向东。不过当时要是知道自己命里会有三个儿子,那一定要叫费厄、费波、费来,合起来是费厄波来,更有水平。

费齐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叫费来。再后来他有空时想到他父亲当时的思路还是有点儿窄,本来也可以时髦地称他们三个为费封、费资、费修,也是很革命的。如果如此,他今天就是费修。

费齐抱着甲壳虫大侄儿坐在出租车的前面,费权还没上幼儿园,成天在汽车修配厂耳濡目染,小嘴儿特别的甜,一路上一边老叔、老叔地叫着,一边给他老叔讲过往汽车的牌子,是哪国造的,多少钱,是手动档还是自动档,甚至多大的排气量,搞得出租车司机也很是惊讶,恨不得有子如此。

大哥费名一家是阴历三十儿的上午才从西安回来的。

费名比费齐大了七岁,属马,也是大高个,已经有点儿小肚子,已经是西安交大的教授,年轻有为。大嫂是个中学英语老师,典型的老师长相老师风度,费齐不大满意,心底里稍替大哥不平。

这两口子理论上应该有的是时间,只是一个忙着将科学技术转化成生产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转化成人民币,一个忙着将语言转化成学费,偷偷地给学生补课挣钱。所以,到了一年的最后一息才回齐齐哈尔来过年。

侄女费嬴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属猴的,长得像一根漂亮的豆芽,见了老叔费齐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拉着妈妈的手叫了一声老叔,费齐摸了摸侄女粉红的小脸儿,就抢过了大哥手里的大包去打车。

老大一家一进门,费齐家正式过年。

费震苏早已经买好了两大方便袋儿的烟花爆竹,老头儿还给费齐研好了一砚浓墨,只等他写春联了。

费齐对印刷的对联从形式到内容都厌恶已极,对联内容的现代化和印刷的机械化将这一文明糟踏得像一个□□,但每家门口还都要贴上一幅。

虽然是这么说,但要在乱轰轰的三十儿马上提笔写一个好的、雅的也不大可能,他只好从书架上找了本《历代楹联大全》,选了半天,最后还是胡诹了一幅:

“爆竹声麻将声声声悦耳,千禧年金龙年年年顺心。”横批是“饺子好了”。

写字时,费齐又想起了写瘦金书的钱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也在写春联。他刚一放下笔,两个小孩儿就冲了上来,费嬴要画墨荷,费权却非要画一支大乌龟不可。

大哥费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费齐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哥见笑了。”

老大忙说:“原创的总比盗版的强,你的字又有了些长进,有些味道了。”

费齐更不好意思了,只能说:“你看,我这个其实也涉嫌盗版。”

费教授接着说:“入耳的声音变了,关心的事也没了,你的心气儿不顺呐。”

费齐笑了,说:“还是大哥有学问,有眼力。”

教授说:“只是横批太过搞笑,还是换一个吧。”

费齐从侄儿手里拿过笔,那笔画过乌龟以后已经像发廊里刚出来的新人类了,他在砚上荡了好半天,那笔才又变得温淑,回头对大哥说:“是呀,我估计老爸、老妈也不会喜欢,过往的邻居也会觉得别扭,就写岁岁平安吧。”

教授说:“我看行,平凡是真,平安是福嘛。走吧,贴上去吧。”

费名一边往对联背面抹胶水一边说:“夏天时我在碑林给你买了几纸唐碑的拓片,一会你来看看是不是满意。”

费齐虽然没有大哥的学术成就,但在情趣上哥俩比较相投。老二费利从小任性淘气,不爱学习爱打架,以致胸中墨水儿不多,但并不妨碍他们哥仨之间的兄弟之情。费利很是义气,知道弟弟下岗的滋味,偷偷地给了费齐五百块钱,让他打麻将用。

过年了,七天假。

穿新衣,有钱花。

除了睡觉四件事:

包饺子,

放鞭炮,

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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